轿帘似乎已经掀开了,雨后清风灌进来,带着一丝草香,脂粉味冲淡了不少。

    赤色喜帕蒙在头上,透过一条窄缝,能瞧见裙摆下露出的尖尖红绣鞋,上头坠着的两只滚圆的南珠。

    崔嬷嬷又催了一声,乔笙依旧未动,依礼等到第三声,才站起来,腰还半弯着,便觉脑袋撞上一只大手,哐得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轿顶上。

    乔笙一晃神才明白过来,要不是这只手,撞轿顶的就是她的脑袋。

    心里倏地软下去一块。

    这只手并未停留多久,也没有立刻抽离,而是握在了她的小臂上,坚定、炽热,隔着薄薄一层衣料,都要把乔笙的呼吸烧乱了。

    必要场合陪国公爷做戏。这句话可是她白纸黑字签在契书上的。

    那么眼下,她就绝不能冷漠地拂开自己“夫君”的手。

    乔笙就这么被唐阮扶着下了喜轿。

    甫一站定,喜帕之下的窄缝里一只手伸了过来,攥着一段窄窄的红绸。

    这只手修长有力,就那么悬在半空。

    其实他完全可以拉过乔笙的手,将红绸塞过去,但他没有。

    红绸尾端随风飞卷,这只手就那么挺在半空,近乎执拗地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崔嬷嬷大概是想催促乔笙快些接了红绸,却在刚刚吐出一个字的时候,像被人威胁住了,陡然止了声。

    乔笙想了想,“接”和“塞”是不一样的,前者代表着心甘情愿,后者就有点强迫的味道了。为了做戏给天下人看,这位唐国公还真是处处用心。

    喜帕之下,乔笙苦笑了一下,接过了红绸。

    接了红绸,哪怕只是“假夫妻”,但终究比旁人多了一份更为紧密的连结,往后的路两人就要并肩同行,算是再无反悔余地了。

    可她的心里并未因此生出半分落寞与怅惘来。

    莫名其妙地,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国公极尽温柔的撩拨,她先前因着“协议成婚”而生出的烦闷惆怅似乎也散去了不少,心头竟还隐隐生出一点期待来。

    却是不知在期待些什么。

    见乔笙接了红绸,崔嬷嬷高唱道:“新妇跨火盆,驱邪除祟,日子越过越红火!”

    民间有传闻,说是新妇至阴,易邪气缠身。为了避免将这股邪气带入夫家,故而会在新婚日,用铜盆烧了檀木与艾叶驱邪。

    有些人家唯恐新妇身上缠着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常把火盆里的火苗烧得高高的,烧着了裙摆也是常有的事,更别提烧伤的新妇了。

    可越是这样,越被人视为大吉,那些个痛与苦,新妇只能新婚夜里自个儿往肚子里咽。

    乔笙的左手攥紧了红绸,想着堂堂国公府,不至于偏见至此故意为难她。

    刚向前走了一步,还没瞧见火盆,脚下突然一轻,肩头与膝弯一热,唐国公竟是将她轻轻松松横抱起来。手忙脚乱中,她紧紧攀住了他宽实的臂膀,心跳直接被搞得七上八下。

    她几乎听得到自己如雷杂乱的心跳声。离得这样近,想必唐国公也能感受得到。

    上方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是一个爽朗愉悦的声音,“既然是要红红火火过日子,这火盆本国公自然应当与夫人同跨才是。”

    一个少年身影突然在乔笙的脑海里闪过。

    同样的玩世不恭,同样的恣意轻狂,同样的漠视俗规。

    此话一出,大约是谁都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国公爷竟亲自抱着新妇“除邪祟”,有道“于礼不合”的,有道“情投意合”的,观礼的男男女女争执不下,唐国公府前再度吵嚷起来。

    隔着一张喜帕,乔笙仰头,呆呆“注视”着面前的那张脸,就听唐阮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得到的声音说:“姐姐,帮我。”

    周围吵得很,这四个字,却格外清晰。

    乔笙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与唐阮拜完的天地高堂,她的脑子里还乱糟糟的,就已经稀里糊涂地夫妻对拜完了。

    就听有个小少年高嚷道:“入洞房入洞房!快点快点,阮兄,我可是等不及要看看嫂子的花容月貌了!”

    有一妇人搭话:“瞧把太子殿下急得,国公爷还不快些叫咱们瞧瞧国公夫人,官家和皇后娘娘可还在宫里头听信儿呢!”

    小少年又道:“可不是!要不是出宫不便,父皇母后早就来阮兄府上观礼了!”

    众人簇拥着他们往歇云殿走。

    乔笙思忖着,连太子殿下都来了,观礼的人里必然有不少高官权贵。

    在江淮,阿阮极少开口向她要什么,眼下既然开口相求,必然是遇上了难事。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于情于理,她都不该推辞。

    堂也拜了亲也成了,左右都走到这一步了,乔笙冷静下来,调顺了呼吸,打算顺其自然。便由唐阮以红绸牵引,踩着红毯,一路走向歇云殿。

    “啪!”

    待扶着乔笙进了门,唐阮不管紧跟其后的李诺,眼疾手快地关了门。

    李诺的抱怨声顺着门缝钻进来:“阮兄!我要看嫂子!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

    单嬷嬷在院子里劝他:“殿下,主子与夫人有话要说,咱上前院用喜宴去。”

    李诺不肯走,扒着窗户喊:“阮兄!父皇可是叫你明日带嫂嫂入宫觐见的!你可别自己去了!”

    唐阮隔着窗子回道:“臣遵旨,殿下能走了么?”

    “就不能让我看一眼嫂嫂吗?”

    “不能。”

    “就一眼。”

    “一眼也不行。”

    “切,小气,在江淮本太子又不是没见过。”

    “凤冠霞帔的样子,你确实没见过。”

    “……”

    单嬷嬷半劝半哄:“殿下饿了,快随奴婢去前院用膳吧。”

    声音渐远,屋内安静下来。

    乔笙早就想扯开喜帕一问究竟,岂料手指刚刚捏上喜帕一角,手腕就叫人握住,紧接着一柄碧色玉如意自下伸入,缓缓挑起了喜帕。

    少年站在面前,盈盈带笑,右侧眼尾飞扬的浅疤若隐若现,配上一身赤色喜服,格外神采飞扬。

    “姐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直到整个人陷进软乎乎的赤红喜榻里,乔笙才从唐阮的一声“姐姐”里缓过神来。

    两人倒在榻上,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一上一下。

    唐阮在上,她在下。

    乔笙搞不明白唐阮究竟要做什么,可以说从她认识唐阮的第一天起,唐阮的心思她就没猜对过。

    这家伙,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眼下被他死死箍住双手圈在怀里,乔笙用力抽了抽手,纹丝未动。偏偏他又压下来一寸,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气氛无端暧昧起来。

    像是有团火在体内乱窜,烧得嗓子发干,脸也涨热不已,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支吾出一个字:“你——”

    美眸含惊,格外惹人怜。

    唐阮弯了一下唇角,眉眼尽是温柔。他今日本就是盛装打扮,金冠红袍,衬得容貌愈发出色。

    乔笙不合时宜地想,这副姿容,若换了儿时的她,必然也会如南宫瑶一般,一见心醉。

    就在她以为唐阮想要假戏真做时,耳边刮过一阵风,唐阮竟从她身上翻了下去,与她并排躺着。

    他脑袋微侧,笑盈盈看着乔笙:“姐姐,这床可还舒服?以后这歇云殿主殿就是你的寝殿,和在江淮时一样,我睡西厢房。”

    乔笙一下子坐起身来,“这怎么行?”

    “这怎么不行?”唐阮两手垫在脑后,恣意躺着,“姐姐放心,在这唐国公府,没人敢乱嚼舌头。以后姐姐有什么事,若我不在,就找吴管事和单嬷嬷。若是想要收拾谁,只管找袁驰和覃川去。找贺丘也行,不过他是官家的人,有时候不太听我的。哦,对了,袁驰对我在江淮的事不太清楚,这才误伤了姐姐,姐姐莫要怪他。”

    “怎会。”两人在江淮本就熟稔,如今故人重逢,惊诧有之,喜悦更甚,乔笙便如先前一般,拿唐阮当弟弟看。

    她往前凑了凑,将唐阮从榻上拉起来,“阿——”

    下意识就要喊“阿阮”,又突然想到在江淮是为了隐藏身份,他名字里未必真的带个“阮”字。

    见乔笙没喊出口,唐阮主动解释道:“姐姐依旧叫我阿阮便是。阿爷阿娘鹣鲽情深,遂以姓氏为我命名,所以我姓唐,名阮。”

    “好,阿阮。”乔笙看着他身上的喜服,脸颊莫名有些发烫,“今日你说要姐姐帮你,可是遇上什么困难了?”

    唐阮干脆地点头,“算是遇上了点困难。姐姐不知道,官家催婚催得紧,他叫人画了好厚一本册子,我实在是招架不住了。”

    他又向前凑近了一些,神色诚恳,“而且姐姐不是要在京都开铺子么,唐国公夫人这个名头好用的很,没人敢惹,姐姐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出了事就像在江淮一样,我给姐姐兜底。怎么说咱们也是互相帮助了。”

    乔笙被他说服了,笑道:“官家待你真好。”

    岂料唐阮反问道:“姐姐可知官家为何待我这样好?”

    “唐国公痛击敌邦收复失地,如此功劳,自然得官家另眼相待。”

    当年正是因为这一份无人可与之并肩的军功,唐阮年仅十六便获封国公,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道赐爵圣旨,满朝文武,无一人敢叫半声反对。

    听了乔笙的话,唐阮玩笑道:“其实没有这份军功,官家也会寻个由头赐爵于我。当年我之所以赴边关,也是不想叫他为难罢了。”

    这下乔笙是真的听不懂了。

    “姐姐,官家是我阿兄,同母异父的阿兄。”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淡去,歇云殿内一下子昏暗起来。

    可称为皇家秘辛的事情,唐阮随随便便就告诉了乔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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