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先皇携宠妃阮氏微服私访,中途遭西迟刺客暗杀,阮氏为先皇挡下致命一刀,当即昏迷不醒。

    先皇以为阮氏已死,仓皇逃命时无暇顾及阮氏尸身,待回宫后派人去寻,遍寻无果。

    却不知,阮氏早已被一商贾救下。两人日久生情,结为夫妇,便有了唐阮。

    唐阮六岁时,家逢巨变,举族倾覆,阮氏为人所骗,母子二人被人牙子绑缚入京,变卖为奴。

    幸而路过的阮家二公子,阮氏胞兄阮喻一眼瞧见了妹妹,带了母子二人回了阮府,又派人入宫,将消息告知初登大宝的李乾烨。

    说到此处,唐阮歪身靠上床架,神色微澜,目光也转而落在花鸟屏风上,像是故意不叫乔笙看清他眼底的情绪。

    “阿娘在宫中是已死之人,她不便露面,就带着我一直住在阮府。没了阿爷,再加上一年来的颠沛流离,阿娘忧思成疾,不久便故去了。之后阿兄接我入宫,与嫂嫂一同抚养我长大,再后来便是我立军功赐爵开府。”

    他的语气随意,像是闲来无事聊家常,但话中内容却事关皇家秘辛,兹事体大,乔笙可不敢当作一句闲聊听听作罢。

    有些事,还是要问清楚的好。

    “关于你的身世,知道的人有多少?”

    “不多。”唐阮掰着指头给她数,“府上吴管事和单嬷嬷都是伺候阿娘的老人,自然知道。宫中只有官家、皇后、太子还有官家身边的闫公公知道,除了他们,再有就是舅舅与表哥表嫂,再加上姐姐,知道的人,统共不过十个罢了。”

    唐阮自然猜出乔笙为何发问,他叹道:“国公爷瞧着风光,实则累得很,还不如我在江淮过得自在。国公夫人也是一样,往后还劳烦姐姐宫里宫外都帮我撑着些。”

    似乎是觉得两人坐的有些远,他突然单手支在床上,俯身靠近乔笙,将两人间的距离缩至一掌,头颅微垂,瞧着有些懊丧,神色也比方才认真了些:“跟我做这笔生意,姐姐真是亏大发了。”

    乔笙突然有些心疼他。

    官家胞弟,大魏权势最盛的唐国公。瞧着风光无限,实则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走。

    但凡稍有不慎,身世败露。那便是苟合之子,心怀不轨;浪荡|妇人,皇室蒙羞。

    到时,不仅唐阮与阮太后清名不再,更甚者,官家李乾烨的皇室血脉也会遭到质疑。

    流言蜚语犹如无形利刃,刀刀摧人心。

    唐阮还耷拉着脑袋,像是在自责平白无故把乔笙卷入这趟浑水中来。

    鬼使神差地,乔笙向唐阮挪近了一些,两人瞬间只隔了一指的距离。

    她将唐阮虚揽入怀,一只手搭在了唐阮的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宛如在安抚一只受伤的猫咪。

    唐阮也不扭捏,顺势将下巴搁在乔笙肩头,放在膝上的手指抬了抬,终是忍住,没有环上乔笙的纤腰。

    他在心里默念:过犹不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徐徐图之,适可而止……

    顷刻间,委屈、懊丧、可怜……统统一扫而散!

    在乔笙看不见的地方,有人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乔笙浑然不知唐阮已是心情大好,仍然尽力安抚着:“以利相系者方谈生意,可唐国公是你,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我便真心视你为亲弟,既如此,咱们之间又何谈生不生意,但凡能帮,姐姐绝不推辞。”

    唐阮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无奈地笑了。

    亲弟便亲弟吧,好歹能得乔笙另眼相待,比如伤心的时候能被她抱着哄,似乎也不错。

    就他所知,从前周琼可没这个待遇。

    他的心情瞬间大好,乔笙却有些胸口发闷。

    这种皇家密辛,往往少一人知道就多一分安全。她与唐阮既没有两小无猜的情谊,也没有生死之交的相惜,可他就这么将自己最大的秘密袒露出来,与她坦诚相待,乔笙不禁心中有愧。

    毕竟她也是个藏着秘密的人。

    可是,她并不打算告诉他。

    窗外,暮色已至,灯影憧憧。晚风徐来,隐约可以闻见前院的饭菜飘香。

    唐阮的桃花眸在夜色中格外清亮,他问:“姐姐,你饿吗?我饿了。”

    “有点。”

    “那姐姐先换衣裳。”

    “啊?”

    “久别重逢,怎么也要庆祝一下,我带姐姐去个好地方。”

    ***

    唐国公府的马车驶出城门。

    月光下,高大城门愈来愈远,直到化成一个黑点,与夜色融为一体。

    乔笙收回目光,放下车窗上的帷帘。她一整日没怎么喝过水,喉咙有些发干,刚想斟一杯茶来润润,一只碧青碎冰纹瓷盏就递了过来。

    车厢里极为宽敞,除了一张小榻,榻前还摆着一张条几,两侧还打了立柜,一左一右甚至立了两根灯柱,摆两只灯笼在上头,点燃,周遭瞬间明亮起来。

    幽幽烛光下,茶水在盏中波光潋滟,煞是好看。

    而比这盏子更赏心悦目的,是它的主人。

    都道“灯下看美人,别有风韵”,乔笙以为,傍灯而坐的唐阮,的确称得上是“美人”。

    他换下了赤色喜袍,依旧如在江淮般,着暗色,一身暗蓝云锦袍衬得姿容愈发出色,如精如魅,摄魂夺魄。

    想到自己已然认他做了弟弟,竟还看痴了他的容貌,乔笙不禁有些脸热,干咳一声,讪讪接过茶盏,分做几口喝干了底。

    唐阮笑道:“姐姐还要么?”

    “不……不必了。”乔笙岔开话题,“你要去的地方不在京都城?”

    “嗯。”唐阮单手支着下颌,“京都有什么好玩的?这地方我找了好久,保证姐姐喜欢。”

    方才他们出府已近戌时二刻,亥时末闭城门,今夜说什么也赶不回来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乔笙想了想,便问了一下乔七入府的事。

    唐阮没说话,先是斟了一盏茶推到乔笙面前,才问:“姐姐,你是怎么……我还以为你……”

    他说了半截子话,乔笙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要问什么,便毫无保留道:“那日我从铺子里逃出来,撞上了阿水。阿水你还记得吧?常来铺子里玩,周郎最好的兄弟。他受周郎所托,前来相救,后又带我出城。但是那把火……起的莫名其妙。”

    听见“周郎”两个字,唐阮一扁嘴,哼道:“周琼那家伙,中看不中用,连份路引都不知给姐姐备好,害的姐姐入个城门都困难。”

    又来了又来了,乔笙扶额,这两人朝堂相见也会互掐么?

    她若再为周琼辩护,那就是火上浇油,便又将话题引到乔七身上来,“乔七是我在进京途中遇上的。当时我身上盘缠用光了,只能编些小灯笼换银钱,谁知那小丫头见了非要跟着我学艺,一路就跟到京都来了。”

    “那姐姐可问清楚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了?”

    “姓乔,无名,家中排行第七,故而家里头都叫她乔七。至于来自哪里……”乔笙摇头,“她从未提过。”

    “姐姐不问清楚就敢留她在身边?万一她图谋不轨呢?”

    乔笙见他眉间尽是关切担忧,心里乎的暖了一下,道:“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她若真要图谋不轨,我孤身一人又岂能防得住?而且有些事,有口难言,或是心存苦衷,或是善意隐瞒。既然人家不想说,我便装作不在意好了。正如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有秘密,不是吗?”

    她又饮了半盏茶,朱唇莹润,笑意清浅,难得开了个玩笑道:“何况我若事事追问,当初便不会留你在铺子里了。”

    唐阮一想。

    是了。当初他只说了个名,姓都没说,姑且不论真假,他还不如乔七真诚。

    唐阮赧然,捏了捏自己的鼻尖,端起茶盏,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非我不让她入府,只是我如今也不知她在哪儿。”

    乔笙一惊,“她不在重华客栈吗?”

    “重华客栈对你们的身份起了疑,那日姐姐走后,混草堂的人就来把乔七抓了。抓回去以后先是关了几日,后来却莫名失踪了。不过留在混草堂里头的兄弟敢肯定,她还没死。”

    听到最后一句,乔笙松了一口气,唐阮又问:“似乎掳走她的与那夜救你们的黑衣人有关。姐姐可认得那人?”

    乔笙摇头。

    怕乔笙担忧,唐阮拍拍胸脯,“姐姐宽心,那人哪怕惊动混草堂也要掳走乔七,想来是对他有用,性命暂且无虞。京都各处都有我的眼线,只要他敢露面,我必能顺藤摸瓜,找到乔七。”

    事已至此,唐阮所说确是最好的办法。乔笙道了一句“多谢”,又撩起帷帘看向窗外。

    山野寂静,重云隐月。

    这样的夜里,银河格外璀璨。

    乔笙望着天上的亮带出神,唐阮则斜靠在榻上,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

    乔七身份存疑,多事之秋,草木皆兵,这样一个人,是绝不能入国公府的。

    但是乔笙信她。

    他不忍看乔笙为难。

    既如此,入府又如何?她能骗得了乔笙,未必能骗得了他唐阮。

    若乔七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什么歪心思,他不介意顺藤摸瓜、引蛇出洞,叫她知道什么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反正,只要乔笙开心就好。

    有什么事,他来兜。

    连轴转了几日,一旦闲下来,人就有些发困。唐阮约莫着还有些时候才到,就想着先打个盹儿,养精蓄锐一番,待会儿好好表现。

    他阖眼没多久,便觉乔笙轻手轻脚给他盖着什么,大约是披风。

    近在咫尺,乔笙轻柔的呼吸如细细和风,扫得他心神荡漾,差点没忍住笑弯了唇。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苍穹直贯入耳。

    听上去是个妇人发出的声音。

    尖细、凄厉。

    “啊——”

    劈里啪啦乒乒乓乓稀里哗啦……

    静夜开始嘈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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