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一座牌坊前停下,车夫绕到车后去搬马凳,不等马凳架好,唐阮推开车厢门,翻身一跃,稳稳当当立在车旁,朝乔笙递出一只手。

    车夫搬马凳的动作一顿,“哎呀!主子恕罪,方才走得急,竟把马凳给落下了!”

    “怎么这般不小心?”唐阮假骂了一句,另一只手也伸向了乔笙。

    乔笙以为马凳真落在薛母住的那片了,借着月光,她能以目丈量出离地的高度,约莫半人高,瞧着还好。

    她轻拍一下唐阮要抱她下车的手,“不必,不算太高,我自己能下。”

    说完,就半蹲下去,单臂侧身一撑,翩然若蝶,轻盈落地。

    宣州位偏,民风淳朴,对女子也少有约束,小时候闲来无事,她曾亲自跟着阿爷上山砍竹、挑选木材。

    山路难行,常需爬上爬下,在山上滚一日,傍晚归来时阿娘就候在府门前的红灯笼下,远远向他们招手,笑骂道:“这是打哪儿来的两只泥猴子啊?”

    如梭十二载,往事依稀,却是物非人也非。

    唐阮收回手,朝着正前方一挑眉:“姐姐,到了。”

    两屋夹出的一条窄巷间,隐有光点闪烁。

    穿过小巷,由暗至明,豁然开朗。

    眼前是一条水道,岸边隔上十来步就有带刀侍卫提灯而站,微光点点形成亮带,绵延数十里,与水中的千盏浮灯一起,汇聚成璀璨星河,宛如天上银河落入人间。

    此等美景,必然万人空巷。

    夹岸尽是百姓,忽然指着远处惊呼起来,只见一座画舫悠然而来,翘角飞檐,灯烛明亮,红绸如浪。

    在绚烂灯河中游船赏月,这种风雅别致的心思,在江淮却是常见。

    那时乔笙手头紧巴,游船这等奢靡之事,只有当地士绅享乐得起,而她和“乔阮”只能站在岸边,一饱眼福而已。

    当时“乔阮”曾笑说:“等日后赚了银子,必也弄一条大船,好好与姐姐耍玩一番。”

    乔笙只当他是一句笑言,并未放在心上。而现在,“乔阮”贵为唐国公,以自己的生辰为由,兑现了当初随口一提的承诺。

    隔了这么久,没想到他竟还记得。

    画舫之中铺了细软的薄毯,上置矮桌一方,蒲团两只,外加一只小泥炉噗嗤噗嗤烧着热水。

    刚一入座,就见有个小孩蹲在岸边,想要趁着侍卫不注意,捞一盏河灯,结果没抓准,反将河灯推得更远,自己也险些跌进河中。

    幸好提灯的侍卫及时揪住了他的领子。

    虚惊一场。

    小孩的阿娘跑过来,似乎说了些什么,侍卫俯身捞过两只河灯,递给了小孩。

    唐阮见乔笙盯着岸边,回头一看,笑道:“姐姐放心,我早就叮嘱过了。河里的灯,随便他们取,他们取不到,就帮着他们取,反正有的是。”

    京都火烛紧缺,这么多不要钱的火烛飘在河里,不心动是必不可能的。

    乔笙道:“此乃义举,唐国公高义。”

    唐阮唇角一扬,“达则兼济天下,理应如此。”

    一边说,一边笑着揭开泥炉上炖着的陶罐。

    仔细一瞧,里头煮着的竟是元宵。胖嘟嘟的白团子挤在一起,圆润可爱,空气中浮起一股淡淡的芝麻甜香。

    “火烛府里多的是,姐姐随便用,若是不够我派人出城买便是。”唐阮盛了六只递给乔笙,语气带着点霸道,“我的人,没人敢扣。”

    乔笙记得唐阮提过,有人曾想倒卖火烛入京,却在过城门时悉数被扣,还被打了个半死,次数多了,就没人敢做这种要命的买卖。

    但是,唐国公除外。

    因为,没人敢扣他的货。

    想到这里,乔笙恍然大悟,“所以你是想——”

    唐阮剑眉一挑,摆出张无辜脸,摊摊手,“我什么都没想。都是姐姐想的。”

    乔笙瞬间会意,“是,南宫家欺人太甚,我又不是任人拿捏的兔子,怎么也得出出气不是?”

    唐阮点头:“姐姐一马当先,我在后头给你递刀。”

    说完,两人俱是噗嗤一笑,船已划出数里之远,不时就能看到有人在捞河灯。

    突然,小孩儿清亮稚嫩的声音随风飘来:“阿娘,这灯做的好丑啊……”

    唐阮笑容一抖。

    乔笙见他表情怪异,提裙走到前甲板上,随手捞起一盏河灯。

    河灯做成六瓣莲的形状,莲瓣分布不均,四瓣打架似的挤在一处,另两瓣则像在冷战。

    她又捞起另一盏,更惨,六瓣叶子只剩下三瓣,其中一瓣还摇摇欲坠。

    一看就知出自谁的手笔。

    见乔笙抱着两盏河灯看过来,唐阮埋头喝了一大口汤。

    “这么多灯,都是阿阮亲手做的?”

    唐阮嗯了一声,“从江淮回来就开始做了。”

    河灯有祈福之效,他虽不信神佛,却希望能用一盏小灯为乔笙积攒福报。

    高兴了做一盏。

    不高兴了做一盏。

    想乔笙的时候再做一盏。

    或许冥冥之中,正是这些近乎执念的祈福,使得他们能够在人山人海中,得以重逢。

    这些话,唐阮自然不会对乔笙说,搞得自己求回报似的。

    乔笙也没再多问,将手中的河灯放回水中,推了一把,两只小灯打着旋,逐流而下。

    再回头,唐阮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盏莲花灯,中心红烛尚未点燃。

    仔细一看,这两盏灯每盏足有十二莲瓣,大小不一,前后重叠,栩栩如生。

    这手艺,可以说,登峰造极。

    唐阮道:“这是我做的第一千零八十六盏和第一千零八十七盏,也是我做的最后两盏。姐姐瞧瞧,熟能生巧,古人诚不欺我。”

    乔笙一怔。

    也就是说,这河里的灯确有千余盏。

    “既然是我生辰,那姐姐就陪我放了这两盏灯,许个愿吧。”

    还没等乔笙点头,他就取了火折子,牵了乔笙的手走到甲板上,自个儿盘腿坐下,冲着火折子呼地一吹,娴熟燃起一盏明灯。

    乔笙挨着他坐下,借着余火点燃了河灯,随着唐阮的那盏一道,放入水中,轻推它们汇入灯群。

    唐阮问:“姐姐许了什么愿望?”

    乔笙道:“你是寿星,该你来许。”

    “那我的愿望就是姐姐的愿望都能实现。”

    乔笙笑了,“那我的愿望就是阿阮心想事成。阿阮可有什么心愿?”

    虽是这样问,但以唐阮的性子,大抵会嗤一句:“我不信这个。”

    其实乔笙心里也是不信。

    许愿这种虚无缥缈的期待,孩提时代乐此不疲,每到生辰总会许下心愿,诸如“与爷娘永远永远在一起”,“天天有糖果吃”,“再长高一点”……

    但若愿望真能成真,那么阿爷阿娘就不会死,她就不会一人飘零,孤苦无依。所以长大成人后,对于“许愿”一说,她就逐渐不那么相信了。

    身旁之人沉默许久,正当乔笙以为唐阮不会回答时,却听他道:“我的愿望,是希望我的心上人也能如我喜欢她一样喜欢我。等朝中诸事了结,我就带着她,寻一处绿水青山,过着平凡日子,厮守一生。”

    他如此说着,满目柔情凝视着乔笙。

    许是太过专情,乔笙恍惚生出一种他在对着自己说话的错觉来。

    在他身后,点点浮光如梦似幻,与明月星辰交相辉映。

    一时间,也不知是景醉人心,还是心动只因眼前人。

    当初在江淮,唐阮之所以说要带她游船看灯,大抵是在她眼里瞧见了艳羡之情。

    但她当时并不是艳羡坐船行乐之人,只是此情此景,游船千灯,像极了阿娘跟她说的那如梦一景。

    “阿娘第一次见你阿爷,他就站在一只扁舟上,伴着万千灯火,徐徐前行。”

    惊鸿一瞥,阿娘就动了心。

    乔笙强压下心头异样,装作好奇问道:“对了,我初入京都时曾撞见过你和南宫瑶,她口口声声说你们两情相悦,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唐阮哭笑不得,“冤枉啊,”他三指朝天,“姐姐,我对天发誓,我和她清清白白,从小到大话都没说过几句。”

    “没说过几句,那就是说过喽?”

    话音刚落,乔笙就意识到不对,这话怎么听起来……酸酸的?

    可惜说话如泼水,有去无回。

    听到这句话,唐阮心里噼里啪啦放起了烟花。

    今夜事成,把握又多了两分。

    “我刚入宫那会儿和她说过几句话。”说到这儿,唐阮脸上浮出一丝懊恼,眼底却闪过一抹怀念,“当时我错把她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说了几句话,许是从那就叫她误会了。”

    “另一人?”

    “嗯。”唐阮大大方方坦白,“小时候救过一个小娘子,喏,”他指了指眼尾的浅疤,“那小娘子可凶了,帮着她打了一架,这才受的伤。可惜后来走散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有没有找到家人。”

    说完,见乔笙似乎情有所动,他约摸着时机已到,支起一条腿,用力一撑,与乔笙靠得更近了些。

    “姐姐,我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其实取决于你,老天管不着。”

    事到如今,话到嘴边,说出来远比想象中来得艰难。

    他犹豫了片刻,才道:“我的心……”

    刚开了个头,话就被乔笙抢了。

    乔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姐姐一样温柔道:“嗯,姐姐帮你。”

    唐阮:???

    乔笙:“袁侍卫先前说,你之所以不想让官家赐婚,便是想寻一位心上人,与她长相厮守,走投无路这才想叫姐姐帮你那心上人暂且占着位置。不是吗?”

    唐阮心中狂喊:不是,当然不是!袁驰究竟说了什么鬼话啊……

    乔笙见唐阮神情不对,刚想出口问他发生了何事,可是她说错了什么。

    毫无征兆地,唐阮朝她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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