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面前,唐阮脱掉了披风,露出里头的圆领暗蓝鹤纹锦袍。

    大雨滂沱,水汽沾湿了他的眉眼,柔和又明亮,尤其是他还丹唇噙笑。这样的唐阮,总给人一种温柔的、很好说话的感觉。

    不熟悉他的人,总会被这样一副假象所迷惑。

    周云枝看痴了过去。

    她虽是周家族人,阿爷却是个没本事的。从小养在乡下,徒有一副皮囊。

    本以为村上刘四爷家的小公子是最与她相配的——有钱、长得也俊俏。

    她差一点就私定了终身,幸好姨母来信喊她上京,她才得以知晓,这世间原来有如此丰神俊朗的男儿。

    可这样好的男儿却成了亲,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她已经瞧过了,论姿色,国公夫人不及她半分。论风情,一看就知道那位心高气傲,木头似的,如何肯放低身段讨男人欢心?

    若她真能入府为妾,定能侍奉得唐国公对她欲罢不能,甘心成为裙下臣。到那时,国公夫人之位,还不是唾手可得?

    等她成了国公夫人,那就是朝廷命妇,荣耀归乡,定要好好收拾一番那些个整日嘲笑她“人贱心高”的乡巴佬,也要叫周家那些看不起她的族人对她磕头行礼!

    越想越痛快,眼前这个风姿卓越的男人也就越令她垂涎欲滴。

    欲.念一起,眸光流转中,自带万种风情。

    唐阮拱手刚要行礼,就听身侧传来娇滴滴的声音:“小女周云枝,拜见国公爷。”

    见唐阮的目光投过来,周鹃扯了周云枝一把,假意嗔怒道:“国公爷尚未说话,你插什么嘴?还不快给国公爷赔罪!”

    又掐出善解人意的笑来看向唐阮:“这是臣妇娘家旁支的妹妹云枝,初入宫闱不知礼数,国公爷莫怪。”

    听到冲撞了贵人,周云枝瞬间红了眼尾,薄薄的一层皮白里透红,泪珠将坠不坠,艳红口脂糊满唇瓣、微张着一条缝,纤颈后折,神色惶恐地仰望着唐阮。

    仿佛一句重话就能把她砸哭。

    明明一点都不像,早朝上南宫炽那张“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死鬼脸却突然在唐阮的脑子里蹦出来。

    神色微愣。

    人生处处都是戏。他戏谑地想。

    唐阮的目光在周云枝身上凝了片刻,这片刻功夫便如一杆青竹,在周云枝的胸中高高拔起。

    果然,凭她的美貌,足以令天下男人神魂颠倒。

    “云枝失礼,请国公爷恕罪。”

    美人儿拜倒在唐阮脚边,明明前一刻还能瞧见袍角的回纹,下一刻,眼前一空,她茫然抬头,就见唐阮撤到了乔笙身后,如玉的手搭在乔笙腰间,正神色复杂地盯过来。

    心底有瞬间的慌乱。

    皇后的视线似乎也盯在这里。

    是了,男人哪个不好面子?皇后娘娘还在,唐国公总不能在这儿就赤.裸.裸地表露对她的心意。

    如此想,一颗心慢慢回落,道是自己心急了。

    软腰晃晃直起,柔若无骨。

    这般风.骚模样,芳花楼里多的是,便是当年在江淮摆摊时,花楼门口招客的姑娘多是此态,甚至更柔、更媚。

    唐阮早就司空见惯,甚至还能对着一干“温柔乡”面不改色地审讯套话、招揽生意。

    周云枝的那些小心思,就在这搔首弄姿间,被唐阮看了个透。

    这个表嫂性子太刁太毒,唐阮对她一向不亲,可儿时表哥阮祺对他多有照顾,便是看在阮祺的面子上,他也不会与周鹃明着撕破脸。

    何况皇后还在看着。

    “皇后娘娘,”唐阮借乔笙的身子挡住周云枝的缠绵目光,笑嘻嘻道,“臣站在这儿,您也瞧完了,能放臣与夫人回去困觉了吗?昨晚一夜未睡,眼下实在困得受不住了。”

    一夜未睡,赏月而已。

    可前朝之事,后宫并不能知晓得那样快。

    从皇后微红的脸颊与侍女的垂首偷笑来看,她们显然是想歪了。

    乔笙有些耳热。

    解释的话都到嘴边了,余光却在不经意间瞟见周云枝的一脸讶然,就好像她和唐阮不可能恩爱一夜似的。

    突然间,她什么也不想解释了。

    误会吧,挺好。

    解释的话悉数吞了回去。

    陈皇后没再挽留。

    出了静宁宫,侍女递过来一把伞。不知是皇后授意还是底下人心思活络,这里并无第二把伞。

    这次乔笙没有刻意与唐阮隔出一堵墙,反而在他撑伞时,手指勾住了他的肘窝。

    感受到肘窝的轻柔,唐阮偏伞的动作顿住,乔笙对上他又惊又喜的目光,噗嗤笑道:“雨这样大,伞这样小,不如咱们挤挤,免得受风着凉,还要受吃药的苦头。国公爷觉得如何?”

    伞下之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没有妩媚的眉眼,没有浓艳的妆容,也没有刻意的勾引。

    只是一个寻常的动作,一句嬉笑的话语,却如一片鸿羽,自心尖撩过,顿时镜湖生波、春心荡漾。

    以至于唐阮飘然恍惚得没了脑子,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好。”

    乔笙丝毫不知他心中所感,脱口而出道:“走吧,我们回家。”

    回家。

    从前,她与他,从来都是说回府。

    雨幕潇潇,凉风习习。却因一个字,陡然生出几分暖意。

    伞下有人,檐下有家。

    在无数个日夜里独行于京都的人,这一刻,于萧瑟风雨中,第一次,有亲人相伴。

    “家”这个字,啪得打在心上,漾出了蜜水儿。声音低沉沉的,染了些哑意:“好。”

    “怎么什么都说好?”乔笙唇角上扬。

    往日里唐阮能说十个字绝不说一个字,今日真是反常了。

    忍不住逗逗他:“是不是把你卖了你也要说好?”

    这次唐阮说了两个字,“挺好。”

    乔笙:“???”

    唐阮促狭一笑:“姐姐把我卖了,我就再跑回来。多卖几家,也能赚不少银子。”

    念及这是在宫里,乔笙憋笑憋得辛苦。

    不远处的廊庑下,李乾烨负手而立,叹道:“原来这孩子笑起来是这般模样。”

    闫公公道:“官家说笑了,国公爷从来都是这样笑啊。”

    “不。”李乾烨否认道,“朕从未见他笑得这般开心过。闫公公,你说,朕逼他从江淮回来,是不是错了?”

    抬眼望去,风雨中的宫廷,华美庄肃。

    却是愈发空旷得寂寥了。

    杨车夫受风寒告了假,今日驾车的是摇橹的赵船夫。

    乔笙这才知道他的真名:赵拐。

    很奇怪的名字,难怪先前她不问唐阮也不说。

    “老赵是个孤儿,因为人长得高瘦,经常有人笑他像根拐杖,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他也懒得再改。”马车里,唐阮把烹好的热茶递给乔笙驱寒。

    乔笙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想到他方才絮絮叨叨说的早朝之事,其中有几处疑点颇多,并不像唐阮的一贯作风,便问他:“依你的本事,哪怕揪不出南宫炽,也不至于染一身脏,怎么一声不吭地把疑点留自己身上了?”

    不光没洗清疑点,还闹出个“目无君上”的罪名。要不是知道他与官家或许另有打算,还以为是破罐子破摔了呢!

    唐阮表情一抽。

    “受人胁迫,姐姐信吗?”

    摊开手心,掌中有片对折的字条。

    写着:劳驾。顶罪。

    “铁面兄弟托早上那个小乞儿塞给我的。”

    这上面的字迹乔笙不认识,唐阮可熟悉极了。

    那夜最后一次的飞鸽传书,铁面人只回了他一句话:“吾倾慕尊夫人已久。”

    竟以乔笙相要挟。

    纸上的字,化成灰唐阮也认得。

    “他叫我顶罪,想来是有别的谋划,暂且顺了他的意,看看有什么动作。反正朝里那群人,与我交好的,不必解释也相信我。与我交恶的,哪怕我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未必能自证清白。既然解释不解释都一个样,我还不如留一口热气打哈欠呢。”

    说着,真捂嘴打了个哈欠,看来是困得不行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撩起车帷,凉风顺着缝隙漏进来,扑在脸上,困意顿时消散不少,突然,他道:“老赵,停车。”

    马车靠边而停,背靠大树。

    目光越过轩窗向后望去,青石板上积着水洼,王有财胖成团子的身躯背着一个身穿粉白衣衫的娇小少女。

    少女伏在宽厚的背上撑着伞,两人一路走来,专挑水洼踩,俱是一脸乐呵。

    咯咯咯的笑声穿过雨帘撞入车内,是一派的天真烂漫。

    若非知道王有财无后,乔笙还以为这是爷爷背着孙女玩呢。

    不远处,便是“王宅”——王有财的私宅。

    宅门前,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花团锦簇、百花齐放、眼花缭乱,正是王有财的二十七个小妾齐齐候在那儿等老爷归来。

    看年纪,就属王有财背上那个最小,应当是第二十八个。

    等王有财上了台阶,二十七人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围着二八叽叽喳喳,一拨绕着王有财擦汗端水。

    一想到乔笙差点成了第二十九个,唐阮就面色发寒。

    这时,赵拐的声音传来:“主子,有人来了。”

    光顾着看王有财没注意,有人撑伞立在不远处,正盯着马车看。

    雨势渐收,乌云有了裂隙,有光四散而下,将大地割裂得光影斑驳。

    那人站在光里,似乎是察觉到了车中人的目光,他向下压了压伞檐,转身便走。

    却不知在刚在的转瞬一触间,乔笙便已认出了他。

    “那是郇贸。”

    唐阮“嗯”了一声,“姐姐好眼力。”

    埋伏在混草堂的弟兄传回过郇贸的画像,或许是唐阮眼尾有疤的缘故,乔笙看人,总会对眼尾格外关注。

    而郇贸的眼尾之下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不大,很容易让人忽略。

    唐阮的声音落在耳畔,“估计是找王有财,怕咱们发现他们的关系,这才转身走了。”

    顿了顿,低头飞快看了眼,又道:“姐姐,我的胳膊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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