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阮紧挨着轩窗,帷帘半掀。

    为了能看到更多的窗外景物,隔着唐阮,乔笙单膝支在软凳上,使自己的目光高出唐阮寸许,这才勉强能看到窗外的人。

    只是直身单跪的姿势有些不稳,她过来的时候,唐阮下意识伸臂一扶,她也下意识伸手一握。

    结果,唐阮就保持悬臂的姿势许久,自然是有些酸麻。

    乔笙只觉脸上一热,顿时面色绯红,如灿烂晚霞。她忙抽回身去,干咳一声,“傻不傻,一直悬着干嘛?”

    唐阮直白道:“怕姐姐摔。”

    乔笙:“……”

    这该怎么回?

    心里小鹿乱撞,她灌了自己一盏温茶。心道怎么不是酒?醉过去才好。

    干脆顾左右而言他:“王有财不是江淮县令么,现在也不到百官朝觐考察的时候,他怎么上京来了?”

    欲盖弥彰,语气再镇定也掩饰不了面色如霞、目光乱闪。

    唐阮揉着小臂愣怔了片刻,倏地笑了。

    本以为昨晚曹府那鲁莽一吻吓着了乔笙,不过眼下看来,似乎没有。

    非但没有,乔笙对他也不像先前那般客气,言语间多了三分嬉笑七分亲近,有周琼先例在前,唐阮便晓得,乔笙对他,也并非全无情意。

    他低笑了声,道:“阿兄说,昨日吏部尚书递了折子,言明了调任一事的原委。原是两年前王有财考绩为上,百姓称其刚正严明、断案如神,对其多有称颂。”

    “王有财本该去岁调任刑部,却因吏部有人收受贿赂,将他的考绩与另一人偷换,这才调他去了江淮。月前有人告发受贿之事,如今事已查明,涉事之人均已认罪,王有财便按原定官位,升任刑部侍郎。”

    说完,他习惯性地问了嘴:“这件事,姐姐怎么看?”

    七拐八绕的,乔笙抱着一颗扑通乱跳的心理了许久,才有所回味道:“这件事若发生在半年前,或许还有几分可信。但偏偏是发生在南宫炽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总觉得并非如表面这般简单。”

    “确实太巧。”唐阮将乔笙的茶盏斟满,“从告发到证据确凿,再到王有财调任刑部侍郎,一路畅通,过于顺利,反倒令人怀疑是不是南宫炽在背后动了手脚。不过,破绽不破绽,怀疑不怀疑,南宫炽估计是顾不上这些了。”

    现在的南宫炽,怨鬼缠身,被莫名奇妙与他做对的人吓得疑神疑鬼,还要提心吊胆地应付唐阮的针锋相对,说句焦头烂额也不为过。

    于他而言,正是用人之际,估计是因为身边无人可用、无人可信,这才召了远在江淮的王有财,前来相助。

    马车一路疾驰回了国公府。

    朱门闭合后,国公府的守门侍卫悉数撤换。

    早朝后李乾烨下旨,唐阮与南宫炽分别禁足于府内,由金吾卫看守,直至景山一案水落石出。

    凶案水落石出岂是易事?

    朝臣里不少人打起了赌,看看这两位朝中重臣能被关到几时。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就有人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才关了不到五日,曹兴就已来过唐国公府八次,撒泼打滚威逼利诱招招使了个遍,邵武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差点给他跪下喊祖宗。

    邵武再三保证,绝不会给外人使阴招的机会让唐阮受到半点伤害,曹兴这才忧忧虑虑地离开。

    曹兴与唐阮交好本就人尽皆知,他这一举一动看在外人眼里,自有另一番琢磨——看来这次,唐阮是真的触到官家逆鳞了。

    有人甚至猜测,官家会否一举将唐阮与南宫炽这两位文武之中最大的威胁一并除去。

    众说纷纭,揣测不断。

    京都如此热闹之际,那两位被街头巷尾谈论过千百遍的人,一位在府中闭目养神、休养生息,一位正绾了裤腿下河捕鱼,好不自在。

    被禁足的第二日,唐阮就与乔笙从花园醉云阁的密道里溜出来了。

    他们去了清水镇。

    白日里的清水镇流水淙淙,青石板映着日光,清亮亮的,板隙间探出绿草黄花,在微风中晃着脑袋,憨头憨脑,一如这里的人,爽朗朴实。

    石板路走到头,沿着小坡下去有一条十步来宽的小河。

    河水尚且漫不过膝,水很凉,却不扎骨头,镇上不少人都喜欢炎炎夏日里在这儿泡着,运道好的话,偶尔还能捕几条肥鱼打打牙祭。

    自从发现这里有鱼可捕,唐阮的大半个早上都泡在这里。

    入乡随俗,除去锦袍,布衣短褐。裤腿高绾至膝,袖管绾过肘窝,露出结实有力的肌肉。

    他本就长得俊俏,便是套个麻袋也好看,连带着原先胡子拉碴、顶着个鸡窝头便来摇扇纳凉的老大爷们,都开始晨起梳妆——河道两岸挤满了人,女人。

    寡妇、少女、女娃娃,个个儿腮若粉桃,眉目含羞,捏着帕子拽着衣角,三两结伴,羞答答躲在树后瞟着河里捕鱼的年轻人。

    有个会享受的老大爷直接把马扎蹲在河里,一屁股坐上去,靠在小桥立柱上,拿扇子拍了一下旁边抬臂遮阳的唐阮:“小伙子,瞧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这么些好看的姑娘,就没个中意的?”

    此言一出,瞬间安静,只闻哗哗流水一路向东。

    随口闲聊,并无恶意,唐阮亲和一笑,“老伯,清水镇的姑娘很好,但晚辈早已成亲,妻子温柔善良,我倾慕她已久,心中再装不下旁人了。”

    哗啦哗啦,老大爷似乎听到芳心碎了一地。不过碎归碎,他沿着岸边扫视一圈儿,只见姑娘的脸比先前更红、笑意更甚,咂摸许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那句“清水镇的姑娘很好”。

    他又一扇子拍在唐阮腿上,“你不是抓着鱼了吗?饭点儿到了,还不回去?”

    唐阮“嘘”了一声,竖了指头在唇边,目光随着桥下慢悠悠而来的黑影游走,脚步也随之移动。

    似乎是觉察到了杀气,黑影僵住,不知往哪儿游蹿。

    愣怔的功夫,就被唐阮双手掐住,出水瞬间水珠四落,溅在水面,成了无数晶莹碎花。

    老大爷捧场道:“嚯,厉害,还是尾肥草鱼,够你和你姐姐吃几顿了。”

    在清水镇,为了行事方便,唐阮还是以乔笙义弟相称,名乔阮。

    他把草鱼扔进另一只空鱼篓,放在了离老大爷不远的岸边:“今儿运道好,连着碰到俩傻鱼,我和姐姐也吃不了这么多,不如老伯帮个忙?”

    老大爷摇扇的手霎时顿住。

    这老头极瘦,须发花白。他敞怀穿着布衫,能瞧见根根分明的肋骨。年纪大了,行走已是不易,逮鱼更是慢半拍,往往是才下手鱼儿就游蹿走了。

    一连几天都如此,唐阮今日才多逗留了会儿,特意逮足两尾鱼分了一尾给老头儿,这才拎着自己那只篓子离开。

    唐阮已走出了一段路,他站在树荫下,朝着老头挥挥手:“水里凉,老伯还是快点趁着鲜,回去炖汤喝吧。走了。”

    老头盯着鱼篓里垂死挣扎的鱼,低声笑骂了句:“臭小子。”

    乔笙并不知道,唐阮出门一趟,就把镇上男女老少的心俘获了个遍。

    他们在清水镇买了一个小院子,打算花些功夫教清水镇的女人们做些更复杂的灯盏。

    曹府生辰宴上,宋姝妍宴请之人多是世家子弟。

    这些人靠着祖上荫封授官,与南宫炽并无过多牵扯。曹兴得官家看中,府上布灯聘用的是与南宫炽作对的乔笙,风往哪边刮,圣心究竟如何,心思稍微活络些的,一点就透。

    这两日,那些个贵夫人纷纷来乔氏灯盏铺订购灯盏,她们所求多是鸳鸯灯及一些好看却做工繁杂的宫灯。

    若叫乔笙一人做,做到明年也做不完。

    索性就趁着唐阮“禁足”来清水镇一趟,传些手艺给这里的女人,算是帮工。

    前头她们做过滚灯,底子是有,教起来也快。自从乔笙与混草堂竞相降价后,乔氏灯盏铺就不再“买滚灯送火烛”,改为低价售卖火烛。

    百姓见她与混草堂似乎是对上了,一个降了,另一个必降,京都各火烛商也跟着降。如此一来,所有人都在观望,等着价格低一些、再低一些。

    一月来,全京都的火烛没卖出去多少,烛价倒是一低再低,照此下去,不出一月,就能降至数年前的价格了。

    只是乔笙不再需要滚灯,清水镇的女人们就少了个进项,这次乔笙说想再请她们继续制灯,个个儿乐得合不拢嘴,一日内,除却吃饭的功夫,其他时间都挤在乔笙这个小院子里。

    她们本就手巧,乔笙讲授也抓得住要义,只需点拨点拨,就能很快上手,剩下的就是苦练了。

    院里有棵古槐树,绿荫罩着整间小院。艳阳投下的光被绿叶剪碎,滤过树下清凉的风,只剩淡淡的影儿,随着树梢在石板上摇晃。

    乔笙今日来了癸水,早起有些腹痛,便停了一日教学,抱着薄被捂着肚子,盘腿坐在窗前榻上,闲来无事,描了几张图样出来。

    拓跋祥宁蹲在地上,守着一只小泥炉,噗噗扇火。

    只听窗外小院里,吱呦一声木门响,歪头看去,唐阮站在树荫下,鱼篓高提与耳朵平齐,求表扬似的,朝她傲娇地晃了晃。

    目光相触刹那,笑意爬上嘴角,不禁相视而笑。

    日光浅淡,树影婆娑。

    平凡的光阴就这样,悄然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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