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的支摘窗框出一副美人图,乔笙执笔而笑,这一幕,令唐阮恍惚生出一种他们还在江淮的感觉。

    没有阴谋算计、没有争斗不休,只是守着一间小铺,一日三餐,四季轮转,岁月有时。

    他们离开江淮不过半岁,可这样悠闲平淡的日子,却已经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把鱼篓扔进庖厨,回自己住的西屋用凉水抹了一把脸,换了身常服,一眨眼,又是个气宇轩昂的小公子。

    屋门大敞,挂了竹帘遮阴。

    唐阮掀帘进了主屋,转身就见拓跋祥宁守着一炉火用力扇个不停,火上炖着药,是张太医嘱咐乔笙定时服用的。

    “公主殿下。”唐阮这样客气地喊人,准没好事儿。

    拓跋祥宁浑身一抖,“干……干嘛?”

    “你再扇下去,它就要断气了。”唐阮指指奄奄一息的火苗,从旁拖过小马扎,夺了拓跋祥宁手里的蒲扇亲自扇起来。

    动作轻缓,没几下,火苗重又雄壮起来。

    拓跋祥宁撇撇嘴:“国公爷还会这个呐?”

    乔笙坐在榻上,支着下颌轻笑:“在江淮时,都是他烧火,我做饭,他会的可多了。”

    唐阮得意地冲拓跋祥宁扬扬眉,又问:“玉穗呢?怎么不见她人?”

    乔笙把画好的图样折好放入盒中,“不是说中午喝鱼汤吗?玉穗说去看看有没有卖嫩豆腐的,放在里面一起炖,可以提鲜。”

    尾字还没说完,就听院外有人嚷道:“乔娘子!”

    她回头望去,只见那人身着玄服、腰佩宝剑,隔着篱笆,正呲牙笑着朝她挥手,“乔娘子,我是曹兴,唐阮在吗?”

    ***

    “这是什么?”小院外,唐阮盯着黑马上鼓囊囊的包袱问。

    “吃的。怕你饿死。”

    他解开一只包袱,里头用麻绳捆着两只活鸡,差不多都已经去见阎王了。

    另一只包袱里是用油纸包着的几大块肥瘦相间的猪肉,还有数不清的猪蹄,半块猪耳朵。

    唐阮怀疑他把京都的猪肉摊给收了市。

    曹兴曲臂搭上唐阮的肩,挑了拇指指了指自己:“怎么样,兄弟我好吧?”

    唐阮“嗯”了声,“替我谢谢嫂子。”

    曹兴:“……你怎么知道是我夫人准备的?”

    正巧玉穗拎着豆腐回来,唐阮让她顺便把两只包袱拎了进去。

    唐阮把曹兴的手臂拍了下去,“想当年在军营里,兄弟我高烧不退,你连杯水都不知道递给我,我能信这些东西是你准备的?借花献佛,曹大将军,真有你的。”

    被唐阮猜中心思,曹兴毫不意外,他摸了摸鼻子,邀功道:“虽不是我想的,却是我亲自买的!我夫人说了,登门拜访,绝不能空手而去。想着你们在这儿也见不到点肉腥,这才买了这些。一路跑过来,马都累得半死,国公大人,您可一定得记得小人的好哇!”

    “您是不知道,这两天为了配合您与官家演戏,小人这张脸皮都不要了。”

    说着,他还生动地拍了拍脸颊,啪啪响。

    唐阮一脸麻木道:“曹大将军,别演了,说正事行吗?京中如何了?”

    某人不配合,曹兴演得无趣,便收了玩笑的心思正经道:“南宫炽虽不露面,他底下那群狗可是上赶着巴结。这才几天功夫?说你‘在朝堂上狂傲无礼,言语间藐视君上、欺压同僚,致使官家震怒,说不定谋逆之心已存’的话都跑出来了。”

    “好几个上折子劝官家收了你兵权的,但都被官家留中了。依我看,此事还有的吵。”

    “唉,景山上的人是不是你杀的已经不重要了,好兄弟,你还是想想怎么表忠心吧。”

    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封拍在唐阮胸口,“官家密信,嘱咐我偷偷给你。”

    唐阮将信收入袖袋,“多谢。你也不用过分担心,只要官家信我无谋逆之意,任凭其他人说再多,也是无用。”

    酣畅淋漓活了这么些年,曹兴头一次眉头拧成个“川”字。

    “兄弟,”他用手背碰了碰唐阮额头,“没发烧啊,怎么开始说胡话了呢?都说帝王心,海底针。小户人家里头的手足为了一块田地尚且相残,你怎么就信官家对你毫无怀疑呢?”

    看他一脸的难以置信,唐阮就跟他多说了几句:“官家为人如何,我比你们了解,他不是昏聩之人,行事心中自有他的论断。不过你放心,我也不是傻的,自然晓得哪些风头该避,哪些风头不该避。”

    曹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抬头道:“我怎么觉得,你和官家,有大事儿瞒着我呢?”

    唐阮嗤道:“不用觉得,瞒你的事儿多了去了。”

    曹兴:“……你可真是我好兄弟。”

    上马时,曹兴的背影颓丧地活像弃妇。

    唐阮抱臂笑道:“好兄弟,不留下来用顿饭?”

    曹兴扬扬马鞭,“老子赶着回去陪夫人孩子,国公大人慢用。”

    唐阮“哦”了声,“本以为衙署少了我你会忙得脚不点地,现在看来,你还挺闲。”

    正要回衙署看军报的某人:“……”

    直到曹兴的背影融入苍翠山色,唐阮才收回目光,望向飘过的云朵儿,心情亦如湛晴蓝天,怡然自得。

    从前的他,爷娘去后,孑然一人。虽有阿兄相护,却也是在尔虞我诈的宫中,如履薄冰。

    而现在,他有乔笙,有朋友,有忠心耿耿的下属,亦有靠着自己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荣耀。

    正如乔笙对他的生辰祝愿。

    他的日子,一点一点,甜起来了。

    站在院外粗略扫了眼密信内容,唐阮这才推开了院门。

    门开刹那,他看到了这样一幕——

    歪倒的鱼篓,满地乱蹦的鱼。玉穗与拓跋祥宁无处安放的手,以及端着木盆的乔笙。

    而木盆里,放着一把刀。

    兵荒马乱、满地狼籍,没有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唐阮,乔笙俯身把木盆放在地上,直身捶了捶腰,道:“我来吧。”

    说着就要去抓鱼。

    唐阮赶忙把这件事抢着干了。

    江淮临海,故而乔笙对鱼的处理及吃法并不陌生。若是唐阮再晚来一步,乔笙就真的要挥刀杀鱼了。

    前几日,总有人邀了他们去家里用饭。算起来,今日还是第一次动火。

    玉穗自小养在芳花楼里,学的是吹拉弹唱,十指不沾阳春水。

    至于拓跋祥宁,小公主脾气,养尊处优。胡闹是真胡闹,废物也是真废物。

    这俩人能知道鱼生在水里就不错了,至于做饭,根本指望不上。

    到最后,两个连火也不会生的人,眼巴巴候在一旁,看着唐阮烧火、乔笙烹鱼,窘迫尴尬得恨不能遁地而走。

    或许是因为唐阮与乔笙都很平易近人,对着一盆鱼汤三盘青菜,玉穗初始还放不开,但吃着吃着,有拓跋祥宁狼吞虎咽带节奏,玉穗也逐渐忘了身份有别,到最后,大半的鱼汤都进了这两人的肚。

    吃完,拓跋祥宁自告奋勇刷碗去了,唐阮吩咐玉穗把曹兴带来的肉分成小块,挨家挨户分了去。

    至于那两只鸡和数不清的猪蹄,就分给了村上的老人及刚生产完的妇人。

    只留下那半块猪耳朵,卤了凉拌自己吃。

    玉穗与拓跋祥宁撸起袖子一头扎进了庖厨,大有大干一场、一雪前耻的势头。

    唐阮回了主屋关好门,在窗前矮榻上挨着乔笙坐了。

    薄被堆积在小腹,乔笙向后靠了靠,给他挪出块坐的地方。

    唐阮将密信递给她看,“阿兄在信上说,他那边已准备妥当,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混草堂那边,咱们可以动手了 。”

    日光从窗外照进来,睫毛投下的暗影勾勒出温柔的形状,眼尾那道浅疤也被刺目的光照得若隐若现,不似先前那般神采飞扬。

    “姐姐,再过不久,咱们就要回去了。”

    他是见过桃源的人,若可以,只愿永不再回无间地狱。

    可他不能。

    不论是为了阿兄还是为了天下百姓,他都不能弃之不顾。

    他有大义,亦有小爱。可这两者,大多难以两全。

    乔笙默了默,把信折在一旁,探出食指,轻缓地、温柔地勾住了唐阮的按在榻上的指肚。

    唐阮猝然抬眸。

    乔笙粲然一笑,“会再回来的。我陪你。”

    明明说话之人近在咫尺,他俯身便能吻上她光洁的前额。

    可偏偏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隔着时空传来,飘渺又虚无,如烟如雾,缭绕不散。

    此情此景,都美得不真实。

    如梦似幻。

    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铺纸声,绕指柔化为余温残留在指肚,他的拇指抵上去,旋转摩挲,似在细品方才一瞬的温情。

    乔笙提笔蘸墨,笔管戳着下巴,略想了想,便在枯草色的纸笺上落下排排娟秀雅致的簪花小楷。

    唐阮凑近一瞧,不解地念出来:“宝象街与宝怡街交汇路口,寅时末,抄手铺子,农户?姐姐这是要找人?”

    乔笙搁笔,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嗯,劳烦国公爷派人去寻,寻到了,便按照这上头写的做。”

    她莞尔一笑,“咱们最后再逼郇贸一把。”

    可能是阳光太盛,可能是夏日微醺,也可能是情难自抑。凝睇着眼前撩人而不自知的女子,唐阮春心萌动,指尖微蜷,突然生出一种愣头小子的冲动。

    想要不计后果地——

    吻住他的心上人。

    前路坎坷,但仿佛有她在,似乎也并不是那样艰难。

    究竟何谓桃源?

    似乎从来都不是清水镇,也不是这半月多来慵懒惬意的日子。

    从始至终,唯这一人而已。

    于他而言,乔笙安处,即是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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