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姐——”

    拓跋祥宁一声高喊,按捺住了唐阮所有的冲动。

    微蜷的指尖猝然紧握,眉心深折。

    “阿笙姐,我已经用清水冲过好多遍了,可这碗里怎么还是黏糊糊的啊?我的手上也有好多油——”

    金枝玉叶的小公主,并不知道刷碗去油的丝瓜瓤为何物。

    乔笙掀开薄被就要下榻,唐阮重又给她盖了回去。

    “姐姐歇着,我去教。”强压下心底升腾起的燥火,唐阮两指夹起桌上的纸笺,道士捏符箓似的,朝乔笙晃了晃,“姐姐放心,保证办得妥妥的。”

    白日里喧嚣吵嚷的村镇,入了夜,也只闻虫鸣喁喁、流水潺潺,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小院并不大,只有主屋与西屋可以住人。

    前些日子牟迟收到西迟国主拓跋延的来信,南邪新主屯兵数万于两国边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今岁大旱,立春以来统共就没降过几场甘霖,大陆腹地尤甚。

    在这个缺粮少水的时候,攻城交恶为下,两邦相交、共抗外敌才为上策。

    这个外敌,自然是兵强马壮的大魏。

    而两邦交好的方式,无外乎和亲。

    拓跋延膝下只有一女,由谁与南邪新主和亲,不言而喻。

    得知这个消息时,拓跋祥宁抱着乔笙呜呜大哭,可谓是“肝肠寸断”。

    南邪新主与唐阮年纪相仿,是先主幺子。样貌不知如何,单论品性,从他弑父篡位、囚禁兄弟、血洗皇室之举来看,已见残暴。

    拓跋延爱女如命,必然不肯将拓跋祥宁许配给如此嗜血之人。

    且,和亲一事,治标不治本。待往后风调雨顺,两国要打还是打,历史上虐杀和亲公主祭旗的先例也有不少。

    拓跋延深明此理,更何况西迟虽比不得大魏强盛,但与南邪比,也是旗鼓相当,断没有软柿子任人拿捏的道理。

    于是他与几位王子商议,决定以“公主失踪”为由耗南邪几日,来信让牟迟护好拓跋祥宁,待事情平息后再返回西迟。

    一是担忧自己,二是担忧父兄,拓跋祥宁很是抑郁了一阵子,乔笙来清水镇时便将她带上,权当散心。

    拓跋祥宁把乔笙当亲姐看,晚上硬要和她捂在一个被窝里睡,说是自己一个人睡害怕,怕南邪派了暗卫来抓她。

    而南邪国主气焰太盛,与大魏之间必有一战。唐阮便趁着这些时日空闲,总在深夜点灯,要么研习兵法,要么对着一张边城堪舆图通宵揣摩。

    刚好屋少人多不好分,乔笙便让唐阮睡西屋,随便他夜夜点灯熬油排兵布阵。

    她与玉穗、拓跋祥宁睡在主屋,一床一榻,三个人刚刚好。

    有玉穗侍奉在侧,唐阮也不必担心乔笙受累,便欣然应允,白日上山下河,晚上埋头苦读。

    一月的光阴就这样伴随着桥头流水,倏忽而逝,一去不返。

    赶在拜月节的前三日,推迟月余的科考终于拉开帷幕。

    大约今岁举办得着实不易,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电闪雷鸣赶来捧场,暴雨咆哮着倾下,似乎要将世间所有的污秽清洗干净。

    京都贡院傍河而建,占地极广。红墙琉璃瓦在晦暗阴雨中,蔫了似的,黯淡无光。

    明明是在白日,一切却都笼罩在了黑暗之中。

    檐下雨落成幕,雨声嘈杂。

    士子埋首考卷,奋笔疾书。

    摊开的考卷边立着一架铁烛台,杲杲红烛静默,垂泪无声。

    暖黄烛光填满逼仄号舍,便令凄风苦雨中的一方狭窄天地,陡然生出无限的希望来。

    隔着数排杨柳,不远处的高阁之中,灯盏明亮,香烟袅袅。

    三楼的轩窗前,李乾烨肃容而立,沉默地看向分割成小块的排排号舍,两手负于身后,食指微蜷,哒哒轻叩。

    白龙鱼服,微服私访,没有士子知道,为了公平、公正,大魏的官家果如诏书中所言,亲自下场监考。

    在他身前的窄窗台上燃着一支红烛,与号舍所供,一模一样。

    烛光向上攀爬,照亮了他的下颌,尖而俏,从这个角度看去,便令素来刚毅的脸上平添一抹温柔。

    这是他浑身上下,唯一肖似母后的地方。

    有风卷过,光影摇动。

    摇着摇着,“噗”!

    李乾烨半身陷入黑暗,缺少了烛光的映照,下颌罩着暗影,显得无情而冷峻。

    烛火灭作一缕灰烟,散入雨幕。

    随之而来的,是号舍那边传来阵阵惊讶声。

    抬眼望去,像有小鬼恶作剧似的,原本明亮的号舍一个接着一个,倏然陷入黑暗。

    李乾烨捡起窗前红烛,半数已经燃尽,只剩一指长短,被他拦腰掰断。

    红蜡外壳中,包的是乌黑烂泥。

    前半段是实打实的红蜡,燃到黑泥处,自然熄灭。

    一支只顶半支用,有人用这样的手段,将烛价暗中翻了两倍。

    向来抿直成线的唇瓣弯起了满意的弧度,李乾烨朝着闫公公摆摆手,“告诉曹兴,可以动手了。”

    一切早有安排。

    号舍内放有备用火烛,入场前便有人提前告知。士子们只在烛灭时慌了一瞬,便陆陆续续摸到备用火烛,取出火折子点燃,一间间号舍重又次第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金吾卫直入宫中采买司,扣押了以江公公为首的一干内侍,又马不停蹄地送入诏狱。

    诏狱之中,石壁清寒,火把幽森,有人称此处是人间地狱。

    早有刑讯好手烧红了烙铁等着,皮鞭才抽了没两下,就有人受不住疼,哎呦哎呦地吐了个干净。

    江公公被铁链锁在十字架上,在胸口挨了两道烙铁,血腥混着焦肉味。

    昏了自有冰水把他泼醒,反反复复四次,这才含着满口的血,咕噜咕噜咬出了郇贸。

    贡院中,李乾烨仍立在窗前,等着曹兴的消息。

    按照先前谋划,兵分两路,一路入宫,一路入郇宅。

    宫中已传捷报,可曹兴那边,迟迟未有消息。

    有关南宫炽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郇贸知情最多。

    李乾烨意欲铲除南宫一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死手。故而所列罪证,必得能治南宫炽的死罪才是。

    哪怕流放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唯有死罪,才能彻彻底底将这颗祸害多年的毒瘤连根拔除。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心中的不安之感愈来愈强烈。

    直到曹兴带着水汽踏入阁中,雨水顺着衣衫滴落,在他的脚边留下一摊水渍。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传来,李乾烨的眸光终究是黯淡下去。

    心底落下一声叹息:果然被唐阮猜对了。

    曹兴道:“官家,郇贸……自缢了。”

    他带人马赶去郇府的时候,郇府上下一片死寂。

    丫鬟奴仆、老人孩子、发妻小妾……郇府中人皆是服毒而死,郇贸自缢于他最爱的书房,身子已经凉透了。

    曹兴依例将郇府上下仔仔细细翻了一遍。

    对方似乎是算准了他会有此一举,有用的什么也没搜出来,反而是翻出了郇贸与国子监郭诚的往来书信、混草堂的账目明细以及……一张假面皮和一件与唐阮一模一样的玄色披风。

    ***

    云销雨霁,初阳刺破苍穹。

    三日后,随着考生在考卷上落下最后一字,今岁科举正式落下帷幕。

    贡院前,水泄不通,都是来接考生的家中长辈。

    但是,郇府门前却比贡院热闹得多。

    布衣百姓挎着菜篮,若无金吾卫执刃在前,他们早就冲入郇府,打瓮墩盆,把郇贸积攒一生的宝贝砸个稀巴烂。

    “俺呸!该死的东西干什么不好,非得来害咱们穷人家的孩子。要不是他和那姓郭的勾结卖官,说不准俺家小子早考上状元了!当初就是被他害的!”

    “谁说不是?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私囤那么些火烛,害得烛价飞涨。哎呦喂,咱们之前可真是冤枉南宫大人了……”

    “可不是!竟还想陷害唐国公?胆儿也忒肥!杀人恁多,得下十八层地狱才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造孽,造孽——”

    这时,三司之人查探完毕,所有的尸体被蒙了白布,用木板一具一具往外抬。

    没有墓地,没有香火。等待他们的,是乱葬岗的饿狗与烂泥。

    尸体刚出了府门,白菜叶子臭鸡蛋就不要钱似的飞了过来。

    “活该!陈掌柜多好一人,就叫这该杀的灭了满门,这就叫报应!”

    提到混草堂杀得那些人,群情激愤。

    陈掌柜带着帷帽站在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片一片鼓起的白布,静静地看完全程,而后一言不发地,拎着包袱走了。

    帷帽之下,热泪如流。

    他散入人潮,没入滚滚红尘,再不知所踪。

    薛清之母站在最前,她瘦了,也老了。

    这些日子跟着乔笙学制灯,忙碌起来,累得往往是倒头就睡。

    这样,她就不会一闭眼,就看到薛清在数九寒天里,穿着一件单衣,乐呵呵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热乎乎的包子,“娘,肉的。我吃过了,这是留给您的。”

    日光融融,打在洇着水渍的青石板上熠熠生辉。

    薛清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人却因为几只火烛,被郇贸抛尸于水渠。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会在岁暮天寒时,喊她一声“阿娘”了。

    她站在郇宅前,没有哭,因为眼泪在很早以前就哭干了。

    也没有想象中大仇得报的欣喜若狂。

    逝者已逝,再如何填补,心里的那块窟窿,依然会在某个瞬间,漏入寒风。

    木然地看了一会儿,尸体还在往外抬。

    她拄着木拐,掰着骨头转过身,颤巍巍地往清水镇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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