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贸的右眼眼尾有一颗极小的黑痣,比蚊子还小。

    可面前这张面皮白白净净,就连枯木色的暗斑都淡淡的,人死后,皱纹都浅了不少。

    除了没有眼尾那颗小黑痣,这张脸,与郇贸别无二致。

    唐阮撩起眼皮扫了眼立在一侧的三名仵作,“你们先退下。”

    待他们走后,唐阮绾袖探手,远看去像是在查看颈上勒痕,若是细看,就会发现他的指尖用力刮过了郇贸的下颌,所碰之处,有白皮皱起,像是被人捻开的两张纸。

    诏狱虽然守卫森严,也难保南宫炽不会安插眼线进来。

    唐阮没再顺着那道皱开的口子揭下去。

    有人费尽心思做了这张假面皮来蒙骗南宫炽,他可不能让对方的谋划功亏一篑了。

    想来乔笙也是如此想,才会借着遮掩口鼻的动作示意他尸体有异。

    离开时,袁驰把那位胡乱搭讪的疯子松了绑,取出塞在嘴里的布团。

    “老实点,你再胡言乱语一句试试!”

    那人揉着下颌骨,捯了几口唾沫润了润口,张嘴活动了下发麻的脸,弄得脸骨咯吱咯吱响,余光刚好瞥见乔笙从牢门前走过。

    腿断了半根,丝毫不影响他移动的速度。

    单腿一撑,宛如离弦之箭,啪得一下打在牢门上,两手抓着铁杆,拼命侧着脑袋往两杆间的空档里塞,挤得左边半张脸凸起如丘。

    乔笙骇了一跳。

    袁驰赶上来撕他,他干脆两臂箍着铁杆,猴子抱树似的焊死在牢门的铁杆上。

    依旧嬉皮笑脸,形容无状:“小娘子,你再好好看看我这张脸,指不定就想起我了呢?”

    这张脸挤得变了形,乱糟糟的头发与蓬乱的胡须被铁栏杆逼在了脑后。

    他的左眼完全露了出来,像是狠狠的一拳砸在了眼上,眼周全是黑紫的淤青,顺着鼻梁蔓延而下,没入胡须。

    与寻常采花贼的调戏、戏谑、轻浮、孟浪都不同,这人虽然表面张狂,可那只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满是小心翼翼。

    有期盼、有忐忑、有欣喜、有茫然,就如他这个人一样,里外矛盾,如置身浓雾,叫人琢磨不透。

    唐阮睨他一眼,只当是个关久了的疯子,伸臂揽过乔笙,“姐姐,咱们走吧。”

    乔笙按住了唐阮伸过来的手,目光凝在那张丑陋到狰狞的脸上,心里并不害怕。

    她张了张口,“你脸上的是……”

    有些冒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明明这人长什么样、性情如何,跟她毫无半点关系。

    可直觉令她问出了这句话。

    闻言,那人的脑袋微不可查地向后一缩,丑媳妇怕见人似的,显得有些惊慌。

    可明明,这半张脸,是他故意袒露出来的。

    乔笙捕捉到了那一瞬慌张。

    眼前漆黑压抑的诏狱逐渐模糊成大漠旷远的晴夜。

    蒜苗高的女娃娃抱着一只山桃,迷路在了密密麻麻的营帐间。

    左拐右拐,不论怎么拐道路都长得一模一样。她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最后撞到了一个青年小兵的身上。

    这人举着火把,映出半张黑紫的脸。

    或许是被小娘子撞见这副陋颜的缘故,即便是个小娃娃,青年还是慌乱地捂住了脸。

    他蹲下身,问:“哪家的娃娃,怎么跑军营里来了?”

    小乔笙奶里奶气道:“我叫秦笙,你能带我去见阿爷吗?”

    秦笙这个名字在陆庸的军中并不算陌生,青年点点头,仍旧捂着脸道:“秦家主在将军帐中说话,在下带小姐过去。”

    刚要起身,却被乔笙拉住了衣袖。

    “哥哥,你是跟别人打架了吗?”

    青年一愣,摇头道:“回小姐,没有打架,这是在下生来就有的胎记……抱歉,很丑,吓着小姐了。”

    “哦——”小乔笙嘟着小嘴,歪着脑袋问,“什么是胎记?”

    “额……小姐可以理解为……是每个人身上独一无二的一种……痕迹?”

    这句话,小乔笙揣摩了一路。

    直到窝进了秦世卿的臂弯里,看着青年远去的背影,她才反应过来,挣扎着跳下地,抡着小短腿追上青年,气喘吁吁道:“哥哥,这个给你——”

    是那只她抱了一路的山桃。

    “多谢哥哥带我找到阿爷,这个给你!”小小的山桃被娃娃献宝似的捧在手心,“还有,哥哥的胎……记?嗯,胎记,很漂亮!”

    青年一愣,旋即轻笑出声,“小姐说笑了。”他接过山桃,“在下多谢小姐美意。”

    小乔笙却晃晃脑袋,“阿笙没有在开玩笑。阿爷说,阿笙长得漂亮,是他最最最独一无二的珍宝,千金都不换。既然胎记是哥哥独一无二的痕迹,那么胎记自然就像阿笙一样,也是漂亮的!”

    小孩子的话,无理却笃定。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有种发自内心的单纯。

    青年遮着半脸的手缓缓地放下,露出自眉眼覆盖至唇畔的青紫胎记。

    那张脸,逐渐与眼前人,重叠、交织、融为一体。

    直到坐上马车,乔笙还在恍惚。

    “阿阮,方才那人……”她有些不知如何说下去。

    等了许久没听见下文,唐阮接道:“方才那人,可是姐姐的故人?”

    乔笙不确定地摇头,“说不好。”十五年过去,容貌大变,仅凭一个相似的胎记,并不能十分确定这人的身份。

    更何况,就算是同一个人又如何?人心易变,岁月的苦难足以把一个纯善之人磋磨得面目全非。此人接近她是否有其他目的,尚未可知。

    思量片刻,乔笙轻声道:“不过,还是派人暗中照看一二吧。”

    若真是故人,或许他能知道,当年陆庸为何打开城门,迎西迟人入城屠杀。

    她并不相信,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会勾结异族,肆意屠杀他护佑多年的子民。

    当然,在这之前,她得先找个时间与唐阮聊聊——聊聊她的身世。

    马车驰于闹市,沿途能瞧见不少小商小贩热火朝天地做着生意,甚至还有几家正摆了火烛出来卖。

    “郇贸”死后,东市连同混草堂皆由朝廷接手,原先为混草堂制作火烛的东市百姓依旧干着老行当,东市一跃成为了京都最大的火烛作坊。

    而火烛买卖也如盐铁一样,由私人转为官营。

    “京灯天人价,寒门苦作读”的日子,算是彻底成为过去了。

    百姓的日子愈发得祥和安乐起来,可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仍在。

    “阿阮,”乔笙眉心微蹙,“郇贸假死一事你怎么看?”

    唐阮略一沉吟,道:“十有八九是那位铁面兄弟布的局。”

    南宫府与景山先后闹鬼,紧接着民间流言四起,说南宫夫人死不瞑目必然有冤,南宫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后来景山村民被杀,由于缺少证据,唐阮被禁足府中,有关唐国公的流言又甚嚣尘上。

    结果,在郇宅中发现了那张模仿南宫夫人的假面和那件与唐阮一模一样的玄色披风。

    南宫炽与唐阮一夜冤屈尽洗,而郇贸意欲陷害朝中重臣的死罪,就这样被坐实了。

    而这个局的目的,仅仅就是为了让郇贸入狱。

    因为布局之人知道,南宫炽怕郇贸拖他下水,绝不会让郇贸活着入狱。

    当南宫炽对郇贸下毒手的时候,便是他“偷梁换柱”之时。

    乔笙的目光有些沉重,“这盘局布得险,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绝非是铁面人这样一个混草堂的小喽啰能办成的。我猜,他背后的人,必然是如郇贸一般,极得南宫炽的看重。”

    能将南宫炽的心思算得这样准,而且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偷人。若非是南宫炽的身边人,绝无可能做到如此的天衣无缝。

    可南宫炽身边死士众多,如郇贸一样的人也有不少,就算是查,也未必能有所发现。

    乔笙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阿阮,混草堂有个会做假面的人,你可能派人找到他?”

    唐阮道:“或可一试。姐姐怀疑他就是那位铁面兄弟?”

    乔笙“嗯”了一声。

    郇贸假死,那张假面才是关键。

    乔笙忽然想到,当初她去混草堂买假籍时,曾问过朱和尚混草堂中是否有人会做假面,不巧的是,那人当时并不在混草堂。

    可是几日后,她却在重华客栈,收到一张莫名的“假面”。

    包括之后景山上撞见的那只“鬼”,也是戴了假面易容而成。

    她早该想到,铁面人就是混草堂中善易容之术的人。

    那日他也根本不是揽了什么大活不在混草堂,而是借口脱身,好筹谋布局,一点一点,引得所有人落局为棋。

    “阿阮,我想见他一面。”

    只要能见到他,或许站在他背后的人也能浮出水面。

    更重要的是想问问他,当年陆庸军中,可否有人与他一般,擅长易容。

    她怀疑,阿爷当年上京,身旁有人善易容术。而这人替了阿爷去醉春楼赴宴,才有了她误会多年的那荒唐一幕。

    唐阮不知乔笙打算,只听她说要见铁面人一面。

    铁面人的那句威胁之言跃然脑海:吾倾慕尊夫人已久。

    什么叫倾慕已久?

    莫非是从小见过?

    悄咪咪暗恋多年?

    若是故人相逢情难自抑——

    唐阮的心刷得凉了半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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