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晴空,华灯初上。京都的夜,悄然而至。

    早在月前唐阮就嘟囔着,待到十五,定要去凌霄阁赏月,看看是否真的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可是前些日子忙着郇贸一案,他们错过了今岁的拜月节。这顿早早计划好的宴席,一直推到了八月十七。

    好在,肉眼所见,月还是圆如玉盘。

    只是没想到,一下马车,就瞧见了南宫炽一家。

    南宫炽走在最前,朗笑几声,直着腰板,叉手向唐阮行了个虚礼,“老臣真是没想到,今夜竟能在这凌霄阁遇见唐国公啊!”

    唐阮勾唇冷笑:“彼此彼此。朝中之人抓了一批又一批,大人还有闲心来此作乐,这份胆量,倒是令人佩服。”

    郇贸定罪后,混草堂的朱和尚受不住刑,把与混草堂勾结着卖假籍的户部官员咬了个干净。

    这两日,视情节严重程度,涉事官员该贬的贬,该流放的流放,户部有四成的工位都空掉了,剩下的人恨不能掰成两瓣用,日夜颠倒累成了狗。

    朱和尚还在受审,再往下咬咬,未必咬不出南宫炽。

    但他终究是个小喽啰,许多事郇贸也不见得会全跟他说,唐阮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哈哈,国公爷过奖,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南宫炽抱拳朝着勤政殿的方位一拱手,“此心不贰、此身分明,愿为官家肝脑涂地,断不会与那等国之蠹虫狼狈为奸!”

    脸不红心不跳。

    掷地有声。

    南宫珞扶着周琼的手臂下了车,攒珠的金钗在满街灯火中闪得人晃眼。

    她抬眸软软睨过来,在南宫炽看不见的身后,红唇半边扬起一个弧度,乔笙瞧着这个笑里满是讽刺。

    站在娇艳美人身侧的周琼穿了身褐色长衫,活似个木头桩子打在原地,神色淡淡,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脚尖上,既融不进满街的热闹,也与这近在咫尺的针锋相对毫无关系——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

    最后下车的是南宫瑶,一见着唐阮,眼珠子就不会转了。要不是有南宫炽在前挡着,她早就扑上去一口一个“国公爷”亲昵地叫开了。

    唐阮懒得跟南宫炽浪费热气,“啧”了一声,自问自答:“南宫大人是在说反话吗?原来如此,本国公,听懂了。”

    说完,留下南宫炽在原地僵着笑容玩变脸,转身时衣角旋起一缕凉风扑到南宫炽脸上,又把火气往上拱了拱。

    这些个老臣,为了维持面子功夫,哪怕私底下关系再差,也不会当街撕破脸。

    唐阮却不。

    这张脸想撕就撕,想翻就翻,半点面子也不留。

    以前,周琼没少被唐阮的直言直语气到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

    现在,余光瞥见自家老丈人那副吃瘪样,心里却莫名地痛快。

    两家人在凌霄阁前不欢而散。

    往年在江淮,拜月节当日,乔笙总会备好芝麻、杏仁、果脯、蜜糖等各式内馅,带了唐阮去隔壁,与周琼一家包月团、品桂花酒。

    唐阮与周琼,总也干不来包月团的细致活,不是馅漏了就是皮破了,最后无一不是在一团哄笑中“落荒而逃”。

    每次都是跑去出海归来的渔民那里买一条新鲜的鲙鱼拎回来,然后霸占庖厨,唐阮指挥、周琼掌勺,把鱼上锅清蒸后撒上葱花,“滋啦”淋一勺热油,顿时满院生香。

    日落之后,两代人围坐在小院中,古树摇曳。他们在树影下守着一轮满月,过着平凡的日子,那一刻,仿佛能看到天长地久。

    四季又一轮转,江淮小院已烧为废墟。他们相遇在这繁华京都的凌霄阁,佳肴美酒,笙歌艳舞,却是相顾无言,形同陌路。

    向往着天长地久,怎奈何,这人间事,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唐阮订的席面在顶楼。

    凌霄阁共有十二层,越往上,景致越好,价格自然也就越贵。

    刚走到第八层,就遇上熟人了。

    “国公爷!”唐阮的表嫂周鹃趋步直奔他们而来,“哈呀,这么巧,今日你表……你们阮大人心血来潮,说要来这儿尝尝鲜,没想到竟能碰上你们!国公爷,咱们两家人许久也未坐在一处好好说会儿话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喝一杯?”

    唐阮本欲拒绝,却看见阮祺站在不远处,面露难色,似是有事相商。

    拒绝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周鹃嘴上说着是“偶遇”,进了雅间,却发现酒菜已然上齐,八仙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四副碗筷,显然是早知有人会来。

    周鹃装模作样地寒暄了几句,阮祺看出来唐阮有些不耐。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眼看着就能共度良宵,却被他们拉过来应酬,人家能高兴才怪!答应过来坐坐就已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了!

    周鹃还在叭叭地说什么“一家人就该勠力同心才能家族兴旺”,阮祺直接截了她的话,斟了杯酒,一饮而尽,还被呛得咳了两声。

    嗓音还是低柔的,沾着酒气的缘故,带了分哑意:“阿阮,表兄就不跟你兜弯子了。今日我与你表嫂是特意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对那些今年向郭诚交过‘敲门砖’的考生,你可有通融之法?”

    从郇宅搜出的那几封书信中,有一张纸记满了今年科考中向他们“买官”的考生姓名。

    其中就有周鹃的胞弟——周孝。

    周孝比唐阮还要大两岁,是周家独苗,被爷娘姐姐从小宠到大,行过冠礼后才舍得让他入仕。

    没想到,胸有成竹地连考两年,次次落榜。

    到最后,周鹃求到阮祺头上,心想着让他跟李乾烨提一嘴,不用太高,弄一个五品小官做着玩玩就行。

    结果被阮祺一口回绝,她走投无路,这才背着阮祺搭上了郭诚。

    一朝事发,李乾烨下旨:今岁凡是找过郭诚买官的考生,杖三十,成绩作废,就此除名,五载之内不得再考。

    要真是等上五载,考不考的中还另说,周孝那边成亲都耽误了——好一些的人家,谁舍得让自家闺女嫁个连官身都没有的男人?

    周鹃急了,这才跟阮祺说了实话,求他找找唐阮,能不能看在是自家人的份上,开个后门。

    唐阮早就猜到是为此事。

    李乾烨铁面无私,倘若真是向着自家人,阮祺早就当上大理寺卿了,还能十年如一日地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丞?

    更何况周孝是周家族人,与阮家不过是姻亲,对李乾烨与唐阮而言是亲戚的亲戚,拐的有点远。

    唐阮看着桌上鸽子蛋大小的小酒杯,心里想的是:上次醉杀陈阁老的时候,与曹兴不过喝了三大碗。这次就这么点酒,应该不至于像上次一样醉到失了理智吧?

    便执杯看向阮祺夫妇,“表哥,表嫂。先例一开,法度何在?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叫其他士子知晓,阿兄作为官家,该如何自处?便是不为阿兄,只为周孝,倘若他日人人因此攻讦于他,他又如何安身立命?此事难为,公事公办,恕唐阮不能应允。”

    说罢,一口闷了盏中酒。

    酒虽少,却是烈酒。

    一口下肚,火辣辣地直烫到心底,把他刚生出来的那点自信烫了个烟消云散。

    完了,要醉。

    听完唐阮的一通拒绝之词,周鹃笑意盈盈的脸陡然皲裂,鼻腔里头冲出两道气,冷哼一声,“国公爷说的是,您是官家胞弟,所以您哪怕杀了陈阁老,也能稳坐这国公之位。只可惜阿孝的姐姐姐夫都是个没用的,位卑人贱,自家人都瞧不上,活该一辈子烂在泥里。”

    啪——

    阮祺一掌扇了过去。

    唐阮则是眼见的不开心了。

    “表哥表嫂还有家事要处理,我们就不打扰了。”

    刚出了雅间门,走了没几步,阮祺就追了出来,说想与唐阮单独说几句。

    唐阮与阮祺去了阁顶的天台谈话,乔笙刚要去顶楼的雅间等唐阮,就被周鹃叫住了。

    入秋后,晚风微凉,扑在身上,散去了唐阮的一些酒热。

    阮祺无非是代周鹃道歉,又说周孝之事不必理会,吧啦吧啦东扯西扯地说了一堆,这才走了。

    脑子有些发晕,凉风吹得十分惬意,唐阮便在围栏上多趴了一会儿,醒醒酒。

    目光所及,是万千灯火。

    而今夜的月亮,似乎格外圆满。

    忽然,如花枝微颤的一声娇软在他的耳畔响起:“云枝见过国公爷。”

    今夜不是十五,几乎没人在天台上赏月。四周空荡荡的,只有天台正中的一池睡莲,还有沁凉的晚风与无言的月光。

    唐阮侧头看去,像被烫到了似的,目光一触即收。

    他这个好表嫂,谈事不成,竟跟他玩这一招!

    在唐阮身侧三步远的地方,周云枝抬手抚过自己的胸口。

    那里拥雪成峰,粉纱轻遮,风光无限。

    夜虽凉,她只穿一层薄纱,将浑身的旖旎风光遮得若隐若现,更添妩媚。

    半遮半掩,想看却看不全,想摸却摸不到,这才是最勾人的。

    她就不信,对着她这样的人间尤物,唐阮还能把持得住!

    婶婶叮嘱过,唐阮此人,性子难以琢磨。但只要上了她的榻,她就有的是办法让唐阮对她日思夜想、欲罢不能。

    国公夫人的位子,迟早都是她的,也只能是她的!那个丑女又凭什么占着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今夜甚是关键。

    为了万无一失,玉手探入袖中,悄悄捏碎了周鹃塞给她的那枚香丸。

    这是异域的媚香。

    没有男人,能受得了它的蛊惑。

    香气氤氲。

    美人儿笑着上前,“国公爷,您这是饮醉了么?不如让云枝扶您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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