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秋日。

    芳花楼中,艳香袅袅。

    浮花浪蕊衣衫半透,搔首弄姿挑逗着嫖.客。男男女女穿梭于翻涌如浪的绯红薄纱间,倚翠偎红、颠鸾倒凤,痴缠呻.吟声此起彼伏。

    一扇雕花木门,隔出喧闹与死寂两方天地。门外欢场笑骂,门内凄风苦雨。

    那时的玉穗不过十六岁,正值芳龄,容貌姣好,是芳花楼的当红头牌、一夜价值百两银的“牡丹娘子”。

    她嘴里塞着布团蜷缩在地,手脚的腕子上粗粗缠了三四圈麻绳。

    薄薄一层轻纱拢在身上,掩体都不够。地砖又冷又硬,硌得她骨痛肉麻,娇躯直打着颤。

    目光哆哆嗦嗦地向上看去,芳花楼的鸨母抖着一身肥肉、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她骂:“小贱蹄子,老娘养你这么大,是叫你坐这儿当千金大小姐享清福的是吧?白老爷这样的贵客点你,这是抬举你,你个不知好歹的竟还敢拒客?仗着身上攒了几两银子,胆儿肥了不是?”

    玉穗呜呜几声,鸨母一把扯出她嘴里的布团。她大喘几口气,求饶道:“妈妈,女儿没有违逆你的意思。只求你再等等,再等两日,两日就好……”

    听她还不知悔改,鸨母嚯地站起来,吊眉扯嘴、指着鼻子讽刺她:“呦,还等你那位穷情郎呐?你瞧瞧他那副贱骨头样,连买你一夜的银子都拿不出,还指望他拿百两金给你赎身?我呸!把他卖了都值不了这个数。”

    鸨母竖起五根粗浑的指头摇了摇。

    “且不说他拿不出这么些钱,哪怕他有,多少黄花大闺女放着不娶,跑来赎一个‘千人枕、万人尝’的烂女人当夫人?我的傻姑娘哦,别白日做梦了行吗?他要来前儿就来了,还能拖到现在?你赶快拾掇拾掇上楼去,白老爷还等你侍奉呢!”

    鸨母的话如一只锋利的锥子,一下一下,戳在她柔软的心窝上。

    大约三月前,芳花楼里来了个奇怪的客人。长相周正,一副老实人模样,不爱笑,总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

    他不买酒,也不点美妓作陪。只是寻一处角落,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次数多了,她就对他好奇起来。寻着鸨母看不见的空档,闲来无事时过去挑逗两句,每次都能逗得那块木头面红耳赤。

    两人渐渐熟络起来,他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有时带支绢花,有时带只石榴,还有时是串草扎的蚂蚱。

    见惯了奢靡繁华,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就显得珍贵起来。

    直到有一天,少年问她,如果他可以帮她赎身,她愿不愿意跟他远走高飞,从此离开京都,过寻常人的平凡日子。

    虽是欢场作戏多年,可她也会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自己心爱的男子面前,一颗心乱得怦怦跳。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后来,少年又来找过她一次,留下一只木盒,说里面放的是于他而言十分贵重的东西,请她代为保管。

    她还打趣他,“是聘礼么?”

    少年红着脸轻声说了句:“算是。”

    明明是欢天喜地的事,可他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日后……我若不在,这盒子里头的东西就归你了。倘若有人找你麻烦,里面的东西可以暂时帮你应付一二。”

    整个人泡在蜜罐子里,她没有深究少年的话中深意。

    两人约定好三日后远走高飞。

    少年留下一句:“等我。”

    她满心欢喜地告知了鸨母,鸨母也应了,说她不必再接客。

    可直到五日后,她都没再瞧见,少年向她飞奔而来的身影。最后鸨母耐心耗尽,将她关起来打了一顿,逼她接客。

    芙蓉帐中,当那个满脸褶子的白老爷伏在她身上时,所有的幻想,连同她好不容易才拼凑起来的心,一同碾作了齑粉,散入了京都寒凉的秋风里。

    她突然想到——少年从未告诉过她,他的姓名与家世。

    而那只木盒,被她压在了箱底。连同它的主人,一并忘了个干净。

    唐国公府的镂雕室内,烛火飘摇。

    泪早已流干,心早已伤透,玉穗眼眶只觉得发涩,像有一团棉花堵在心窝子里头,叫人透不过气来。

    “主子,夫人。当时他说,他与我身世相仿,有难言之隐。待日后稳定下来,必然一一告知于我。可笑我傻,真信了他。后来人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才发现,哪怕想学着那些村妇骂街,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骂。”

    烛光映照在前,玉穗的身子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耿耿烛光将她割裂开,就犹如她这个人,既唾弃着世俗男子冷心无情,却又期待着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何其矛盾,却又与大多数人,何其相似。

    乔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玉穗先笑了,“夫人,在奴婢这儿,这事儿早就翻篇了,谁要去记着十二年前的破事儿过日子,还活不活啦?”

    “那人留下的木盒奴婢也从芳花楼里带了出来,夫人等着,奴婢这就去拿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不等乔笙说话,她就转身一溜烟跑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抱了只木盒回来。

    这只木盒很普通,蹴鞠大小,没什么雕花纹饰,六块木板干巴巴一拼再打个锁就是了。

    但里面的东西,却贵重得很。

    “这是……”玉穗颤抖着腕骨捻开折在一处、厚厚的一沓银票。

    一两金可值千两银。这些银票每张都是千两银的面额,目测也有百来张。

    放在当年,用来给她赎身绰绰有余。

    银票下面盖着一只白色布袋,唐阮取出来,解开细绳,反手一倒,一枚黑色玉佩与一张纸从中滑了出来。

    借着烛光,不难看清黑玉上的字。

    一面刻着:南宫。

    另一面则是:离峰。

    显而易见,这是一枚死士玉令。

    “他竟真是南宫府的死士!”袁驰忍不住喊出了声。

    乔笙与唐阮对视一眼,有了这块令牌,再加上徐丙与于澄的证词,人证物证俱在,南宫炽豢养死士的罪名,算是逃不掉了。

    “看看纸上写了什么。”乔笙对玉穗道。

    玉穗拿过薄纸展开来看,是一封信。

    “卿卿佳人,启书之刻,想吾已背信矣。深致歉忱,久隐未告。吾亦自幼为人所掠至京,幸得南宫公所救,饮食无缺,长养无虞,今则为南宫府之死士也。”

    “数年来,吾诛人众矣。近日深思,以报恩之故,肆意蹂.躏他人之命,吾之所为,究竟孰是孰非?又虑及汝若知吾行,会否心如寒霜弃吾而去?每念及此,往往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也。”

    “今吾欲为久怀之事,事成之后,愿与汝共度余生。然若事泄,吾之死不足惜,唯惧累及于汝。若有人为难于汝,可以此死士之令相胁,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尾音落下,烛火都似蒙上了一层寒霜。

    留下银票,可以帮她赎身。

    留下玉令,可以保她性命无虞。

    以为是不辞而别的负心人,却早已为她铺就了一条顺遂的生路,可以让她离开烟花之地,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而少年自己,为了偿还心中罪孽,入了死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没有负她,只是造化弄人。

    十里望乡台上,奈何桥头的孟婆汤前,她是少年在人世间,最后的眷恋。

    玉穗早已泣不成声。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清泪一厘一厘濡湿了她的面颊。

    泪珠顺着下颌滴落,打在陈年的银票与信笺上,难言的苦与涩随着泪花,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洇染开来。

    玉穗把玉令交由唐阮保管,其余的被她麻木地收回木盒里,勉强挤出个笑来,“主子,夫人,你们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就是想——”

    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回想一下那些克制着自己,已经许久都不曾忆起的往事。

    *

    夜色朦胧,满树梨花结了硕果,压弯了枝头。

    从镂雕室出来,有沁凉夜风扑面而来。乔笙摸摸发凉的脸颊,熟稔地握住身后人的手。

    眼前是月照秋梨,身后是所爱之人,这种岁月安宁的真实感,忽然于寻常之中,生出一种难言的珍贵来。

    “阿阮,你觉得,玉穗真的有放下过吗?”

    唐阮笑了笑,“放在心里的人,哪儿有那么容易忘记,不过是逼着自己不去想罢了。”

    他刚回京都时,以为乔笙已死,可谓是真真切切体会过这种切肤之痛。

    比起生离死别,或许玉穗更愿意离峰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至少这样,他还活着。

    “姐姐,”唐阮看着手中玉令,脸色有点难看,“离峰是死士,方才玉穗说,离峰曾说过,他们两人身世相仿。我担心,或许我之前的某个猜想是对的。若真是这样,那可真就糟了。”

    玉穗没入芳花楼与假籍有关。那么离峰……恐怕也是如此。

    乔笙隐约猜到了些,“你不如明日入宫,与官家先行商议再做定夺。不过——”

    柳眉飞快地蹙起又松开,“我突然想到,当年夜半刺杀我阿爷的人,或许不是南宫炽的手下。”

    醉春楼一局,不仅可以让秦世卿与南宫璃双双身死且身败名裂,一箭三雕,他又为何要多此一举夜半派人刺杀?

    要芝麻不要西瓜,南宫炽可不是这样的人。

    云层合拢,掩月偷光。

    枯叶落,寒霜至,冬天,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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