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

    才十月中旬,立冬刚过,晨起推窗时,橙黄琉璃瓦上已经敷了薄薄一层雪粉,映照着朱墙红梅,孤寒典雅。

    歇云殿内燃着上好的银丝炭,乔笙正坐在窗前对镜梳妆。

    她今日穿了件湖蓝色的素绒绣花袄,乌发随意散在身后,粉黛未施。

    镜中人在窗外白雪的衬托下,眉目清秀,般般入画。如月中仙子,愈发的清冷出尘。

    直到镜面里突然多了个宝蓝色的影子,那人低下头,下巴搁在乔笙肩上,脑袋凑过来,猫儿似的蹭了蹭,惹得乔笙偏了偏头,破唇而笑。

    乍然间,宛若仙子坠凡尘,沾染了人间烟火,周遭的一切,就连迎风而动的帷帘,都有了生气。

    乔笙用眉笔点了点唐阮的鼻尖,“不是说要去衙署议事么,怎么还不走?”

    “我骑马一刻钟就到了,不急。”唐阮伸手拿过一盒口脂,“闺房乐事,我帮姐姐涂完再走。”

    涂口脂不似描峨眉,不存在手熟不手熟的说法。左右不会涂毁,就算毁了也能擦掉重新涂,乔笙就放心地满足了他这个一时兴起的玩念 。

    结果……她眼睁睁地看着唐阮把他自己的唇涂得又红又艳,没等她发问,唐阮就扣着她的脑袋吻了过来。

    这个吻,轻柔绵长,并不激烈。

    待分开后,唐阮用拇指在乔笙的唇瓣上抹了抹,歪头看向镜子,眉头微蹙,似乎并不满意,“技法尚不娴熟,还请姐姐多多担待,日后多练练就好了。”

    说完,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巧,窗外有扫雪的侍女瞧见了这一幕,神魂出窍,还傻愣愣地盯着这一扇小窗内的旖旎风光。

    仿佛偷情被抓了个现行,乔笙的脸唰得红了。

    “你想得美。”她轻推一把唐阮,起身走到衣架旁,取下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给唐阮披好,挑出折在里头的系带打了个结,催道,“雪天路滑,骑马小心点,早点走吧。”

    唐阮笑了笑,“雪天路滑,那么姐姐今日去曹府也小心点。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姐姐一人出去我也不放心,就叫袁驰带着几个侍卫跟着你,也好有个照应。”

    数月来,京都看似太平,实则多方势力都在蠢蠢欲动。

    南宫炽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却私下里与西迟统领牟迟来往甚密。

    他勾结西迟卖国求生的意图愈来愈明显,奈何牟迟就是抓不到他的把柄,只能听了唐阮的话,按兵不动。

    边关亦不太平。

    今夏大陆腹地闹了旱灾,自从入了冬,大雪就没断过,不知冻死了多少牛羊,更何况人。

    南邪新主对大魏垂涎已久,近日更是明目张胆地放任流匪在大魏边关烧杀抢掠。

    俪城传来的军报在李乾烨的案头垒成了山,唐阮也几乎日日都泡在衙署与其他将军商议备战。

    而曹兴已经撇下有孕在身的夫人,住在城外练了月余的兵。

    他一是怕曹夫人独自在家闷得慌,二是怕自己离家太久夫人与他疏远了,就来信恳请乔笙去曹府帮他瞧瞧夫人。

    唐阮好友所托,乔笙自然不会推辞,更何况曹夫人还帮过她与唐阮,当日就备了些薄礼登门拜访。

    宋姝妍知道来龙去脉后对着信轻啐了一口,脸上却是笑盈盈的。乔笙瞧着,有了孩子以后,这夫妇俩的感情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至少不会在提起曹兴时,宋姝妍一脸的漠不关心了。

    上次去时,宋姝妍托乔笙帮她制两盏小地灯。孩子月份渐长,她起夜起的多,留盏地灯照个亮,以防磕着碰着出事。

    待唐阮走后,乔笙重又梳洗一遍,带上制好的两盏方块地灯,在玉穗与袁驰的陪同下,去了曹府。

    今日的曹府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上次来时,曹府府门大敞,是宋氏身边的侍女双儿亲自迎她入府。而今日,府门紧闭不说,就连迎接她的人都换成了曹兴的奶妈刘氏。

    刘氏是府上的管事妈妈,见乔笙登门,又惊又喜地从府门内飞迎出来,还未近身,就已扯开嗓子嚷道:“哎呦喂,老奴见过国公夫人!瞧这冰天雪地的,国公夫人要送什么使唤下头人跑腿就是,怎还亲自来了?万一磕着碰着,国公爷可要怪罪了。”

    这人嗓门极高,嚷声十里外都听得见。

    若不是先前在曹府布灯时,跟唐阮躲在石亭上见过这婆子的真嘴脸,说不定真就叫她这一脸的热情诓骗了去。

    对这种表里不一的人,乔笙神色淡淡的,避开刘氏伸过来搀扶的手,径直上了台阶,迈步就要往宋姝妍的院儿里去。

    刘氏被人下了面子,五官僵了一瞬,又恨恨挤出个笑来,颤着一身肥肉快挪几步上前,拦住了乔笙的去路,“国公夫人,我们家夫人还在午睡,若您不嫌弃,不如移步偏厅饮一盏茶。等夫人醒了,再与您叙话。”

    有孕之人嗜睡,这个乔笙知道。反正她也无事,等等也无妨。

    刚要移步去偏厅,余光瞥见刘氏那闪着精光、凸如鱼目的肿眼,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夜偷听到的话。

    “……早晚胖成个猪头叫咱们大将军给弃了,老娘我也能歇歇!”

    一个曾经怨怼如此大的人,今日却对宋姝妍如此的关怀备至,连午睡都舍不得吵醒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

    乔笙停步道:“刘妈妈,我记得,你们夫人从没有午睡的习惯。”

    刘氏的肥躯僵住,挤出的笑容愈发夸张,“是是,咱们夫人是没午睡的习惯,可架不住身子重。待国公夫人日后有了生养,就晓得其中的艰辛了。”

    乔笙冷冰冰地扯了扯嘴角,“刘妈妈,曹夫人分明有午睡的习惯,你怎能说没有呢?你这般拖拖拉拉,究竟是想做什么?”

    “这……”谎言被拆穿,伪装被撕破,刘氏笑得一脸扭曲,褶子叠褶子,比鬼还难看。

    她眼珠子一转,看了看天,觉得时辰也差不多了,索性道:“事到如今,老奴就不瞒国公夫人了。我们夫人这两日害喜害的厉害,吃不下也睡不好。”

    “夫人怕我家将军知道了担心,就让老奴帮她瞒着,还说也莫要让国公夫人您知晓,是以方才,老奴才撒了谎。”她摆出一副心疼自家闺女的模样,甚至还摸了把泪,“国公夫人既然知道了,就帮着老奴劝夫人吃两口东西吧,要不然熬坏了身子,伤着腹中的小世子就不好了。”

    这话听着刺耳,仿佛曹夫人的存在只为了诞育子嗣似的。

    心中的不安感如浪卷来,乔笙没再与刘氏多言,轻提裙摆,朝着玉穗使了个眼色,快步往宋姝妍的院子走去。

    小院儿里静悄悄的,没有侍女立在廊下等候传唤,就连院里的秃树都干枯枯的,枝杈无言地伸向苍穹,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这里,是坟墓一样的死寂。

    屋门没锁,轻轻一推,门扇发出“吱呀”的呻.吟声。

    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情形,潮湿的冷气就裹挟着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而来,乔笙被这股难闻得令人几欲作呕的气味儿扑得往后一退。

    素手扶住门框堪堪稳住身形,就见里间的架子床边,草白纱帐从中撕裂,将断未断,一端挂在床架的横梁上,一端垂落在地,被宋姝妍紧紧攥在手中。

    而宋姝妍俯卧于地,裙摆似乎是被什么勾住了,挂在床沿,将寝裙向上牵扯,玉腿半露。

    不难看出,她是从床上滚落的。

    屋内光线昏暗,来不及思考,乔笙直奔宋姝妍而去。

    靠的越近,细节被无限放大。宋姝妍身上穿着奶杏色寝衣,下裙已是鲜红一片。

    雪还在下,天空灰蒙蒙一片,似乎更冷了。

    温热的血水一盆一盆从屋里端出来,是银装素裹中一抹抹醒目的红。

    乔笙在院子里的枯树下站了许久。

    宋姝妍的婢女双儿在屋内哭得撕心裂肺,张太医与其他几位民间大夫还在商议着药方的剂量。

    孩子已然是保不住了,宋姝妍的命如今还攥在阎王爷的手中,能不能抢回来,就只能寄希望于这几位杏林老者了。

    天地分明是白茫茫一片,可她的眼前,却是满目的血红。

    袁驰扭押着刘氏朝树下走来。

    “跪下!”袁驰不由分说地朝刘氏的腿窝子一踹,刘氏当即双膝跪了下去,嘴里还嚷着,“国公夫人,老奴冤枉啊,是……是有人陷害,有人陷害!夫人您想,老奴是将军的乳母,盼他多子多福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干出谋害后嗣这种事啊?你们抓错人了啊呜——”

    袁驰抽出袖管里塞的布帕捣进了刘氏的嘴里。

    “夫人,这人在庖厨里鬼鬼祟祟,偷了药渣要去埋,叫属下抓了个正着。属下瞧着,这药渣就是害人的证据!”

    方才来时,乔笙以目示意玉穗盯好刘氏。果然,这边一有动静,她做贼心虚,立刻就想去销毁罪证。

    乔笙睥睨着她,目光中的嫌恶丝毫不加掩饰。

    眼前这人,说的是慈爱悲悯,干的是杀人诛心。表里不一,令人防不胜防。

    稚子无辜,刘氏还是曹兴的奶母,竟能下手害他子嗣,这是何等的恶毒,又是何等的令人心寒!

    看到她,总会令人想起那个尚不足五月的孩子。

    乔笙将目光投向紧逼的屋门,“把药渣拿去给张太医瞧。另外,你派人去告知国公爷一声,是否要告知曹将军,由他来决断。”

    说到底,她只是个外人。

    她能做的,只有守着这些罪证,等曹兴回府,亲自为宋姝妍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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