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雕花门,除了稳婆嚷破喉咙的呐喊鼓劲声,什么也听不见,却能清楚地闻到浓郁的血腥味。

    周琼被这血腥味扑红了眼,脚底步伐加快,抬手就去推门。半个身子刚跨进去,就被秋婆子推了出来。

    “好姑爷,在外头等等。”

    “我不在乎。”周琼微喘着气道。

    秋婆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产房污秽,自古男子多有顾忌,周琼怕是以为因此才拦他在外。

    “不是因为这个。”秋婆子这才看到紧随而来的乔笙,冲她点了点头,算是见个礼,才继续说,“是家主不愿生产时有人在旁,还请姑爷与乔娘子在此稍候。”

    平日里,南宫珞掉根头发都会朝他撒两声娇,这时却不要他作陪?周琼的脸上闪过些许茫然。

    “好端端的,她为何服用催产药?”

    秋婆子瘦削干瘪的脸上亦是茫然,“家主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催产方子。早起姑爷走后,家主叫人把药给她熬了,也没说些别的。服过药后,不到半个时辰,就发动了。”

    半个时辰,乔笙在心里算了算,从发动到现在,已近两个时辰。可这屋里,除了稳婆的声音,南宫珞的呻.吟声半点也听不到。

    血水盛在铜盆里,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唐阮从宫里出来,直奔过来找乔笙,恰好撞见这一幕。饶是他曾在军中刀尖舔血、摸爬滚打数年,也被这满目的血红吓得在原地怔神。

    这么多血,七尺男儿也早就血枯而亡了。

    唐阮沉默地走到乔笙身边,两人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广袖掩盖下的大小手,却十指交缠,握得很紧。

    直到夕阳漫过枯枝,天地一片橘红,雕花门内,终于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

    猫叫似的,刚出点声,就淹没在稳婆接连好几个“生了生了”的尖叫声中。

    稳婆抱了孩子出来,“恭喜周大人,是个小少爷呢!”

    周琼手忙脚乱地从稳婆手里接过襁褓。

    孩子阖着眼皮正睡着,红彤彤、皱巴巴,早产的缘故,瘦弱得可怜。呼吸也很微弱,平静的小脸上,根本看不出呼吸的痕迹。

    稳婆吊着一张笑脸邀功道:“周大人不必担心,虽然夫人生产时受了些苦,但咱民间有俗话,说这小孩儿啊,‘七活八不活’。小少爷七个月大生下来,日后且好生将养着,身子骨保准能养得和满月孩子一模一样!”

    听见南宫珞受苦,周琼眉心一皱,“阿珞如何了?”

    待大夫给南宫珞把完脉,又退出门来瞧了瞧孩子。听到母子均安后,周琼高高悬起的心,才缓缓落了地。

    秋婆子从屋里掀起挡风的棉帘出来,“姑爷,夫人叫乔娘子进去说话呢!”

    南宫珞只让乔笙一人进去。

    孩子交给奶娘抱去喂奶,稳婆也欢天喜地地去领赏银。

    天完全暗了下来。

    庭院深深,翘角飞檐,连月光都照不进寸许。只有廊下的灯笼发出昏昧的光,将眼前景色,映照得模糊又暧昧。

    周琼坐在坐凳楣子上,幽幽瞥了唐阮一眼。

    唐阮被这一记幽怨的目光搞得莫名其妙。

    他抱臂斜靠在廊柱上,顾忌着屋中谈话的人,特意压低嗓音闷笑了声,“不会吧周大人,都是当阿爷的人了,你还惦记着我家夫人呢?”

    周琼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撬墙角的小狐狸,摇着大尾巴在面前转,任谁也想呛他几句,报复报复。

    眼下就他们两人待在一处,恍惚又回到先前在江淮时,表面和睦、背地较劲的日子。

    “听阿笙说,你与他十二年前便认识了?”

    “正是。”唐阮忽略掉周琼对乔笙的称呼。他觉得李乾烨说得对,作为“正室”,这点子容人气量还是要有的,“这么看来,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缘分也是。”

    周琼什么也没说,只回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屋内,是长风吹不散的血腥味。

    乔笙站在门口,待喉管的干呕感消退,完全适应这浓郁的血腥后,才迈步往寝屋走去。

    两盏落地花枝灯静静燃烧。

    血色的帘帐挂于弯钩,南宫珞靠着床柱,几绺汗湿的乌发湿哒哒糊在颈侧。

    往日里总爱涂抹得鲜红的唇瓣,白得失了血色,以至于那道横在下唇的青紫咬痕,格外得醒目。

    难怪方才没听见南宫珞的呼痛声。

    南宫珞掀起眼皮看向乔笙,“你来了。那就帮忙开个窗,这味道熏得我头疼。”

    乔笙没动。

    “大夫嘱咐过,你刚生产完,受不得凉。”

    南宫珞嗤笑了声,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催产药我都敢用,还怕叫风伤了身子?你打开便是。”

    乔笙还是不动。

    南宫珞剜了乔笙一眼,“真是和以前一样执拗。”说完,就要掀被下床亲自去开。

    “你也和以前一样固执。”乔笙无可奈何地推开了窗,屋子里瞬间清爽了不少,“你累成这样,有什么话不能改日再说?”

    “改日?我也得能活到改日才行。”南宫珞用下巴指了指床边的木凳,“坐。”

    乔笙暗自思忖,莫非南宫珞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才服用催产药,将孩子早早产下?

    她敛裙而坐,按照自己猜测解释道:“周琼将功抵罪,你与他夫妇一体,不会受到南宫炽的牵连。所以你还有明日,可以陪着孩子好好长大。”

    对于这番话,南宫珞像是没什么兴趣,至少乔笙没在她的脸上,看出一星半点的惊喜或惊讶。

    南宫珞直接岔开话头,“你之前不是问我,是如何认出你来的吗?”

    那时乔氏灯盏铺刚开张,南宫珞前来下“战书”,张口便是“秦笙”。

    十二年不见,彼此音容相貌变化巨大,哪怕有所怀疑,也不该那般肯定。

    唐阮曾说,她制灯有个习惯,爱把白棉线染红。她曾经猜想过,想来南宫珞是见了滚灯的绑线,才断定她就是秦笙。

    正想着,南宫珞突然把一只木盒扔进她怀里。

    “打开看看。”

    扳开锁扣,盒子里放的,是一串玉兔压襟,还有一支四分五裂的梨花玉簪。

    乔笙的眼睛慢慢瞪圆,“这不是……”

    这不是先前,连同阿爷的布灯图一起,周琼送她的那串压襟吗?

    不同的是,盒子里的这一串,红眼睛兔子自脖颈处断为两截,像是被人一刀砍断脖子,有些凄惨。玉珠里,也有几颗碎成好几块。这串压襟显然是被人摔过的。

    还有那支梨花玉簪,不难看出,若是拼凑在一起,外形与周琼曾送她作为定情信物的那支梨花银簪十分相似。

    “眼熟吗?”南宫珞笑问。

    “自然。”

    “你应该不知道吧?周琼送你的那串压襟,是他一点一点亲自雕出来的。”

    这件事,乔笙真不知道。她还以为,那串压襟就是个幌子,随便放进盒里,用来遮掩布灯图。

    “那你可知,周琼为何要送你这两样东西?”

    乔笙眨着眼睛,一头雾水。

    看着乔笙这幅记忆缺失的模样,那种熟悉的嫉妒与怨气又拢上了心头。

    南宫珞的声音陡然转冷,“秦笙,你再好好儿瞧瞧,这两样东西,可是你阿爷亲手给你雕刻的首饰!”

    长睫覆盖下的眼瞳皱缩,乔笙看着手中的木盒,玉兔颈间的断痕逐渐消失,连同尘年的记忆,一同变得鲜活起来。

    玉兔压襟与梨花玉簪,这两样东西,既不是生辰礼,也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就是阿爷送她的若干玩意儿里,普普通通的两件首饰。

    与阿娘送她的那串风铃一样,后来被她随手送了人。

    记得那是个冬日。她只有七岁。

    南宫家举家来了宣州,南宫璃来找阿爷切磋技法,南宫炽则是来找阿爷与陆伯伯叙旧。

    宣州无宵禁。

    入了夜,南宫珞连拖带拽地把她按上马车,不顾她困得两眼发直,非要她尽东道主之谊,陪客人去夜市逛逛。

    两个小女娘,锦衣华服,一看便知出身不凡。街上虽有不少歹人,但她们身后,有陆庸派遣的护卫跟随,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凑过来找死。

    夜市繁华,人潮如织。蹲在街边的乞儿,衣衫单薄,与这满街的热闹,格格不入。

    乔笙按照惯例,解开荷包,散财童子般,眨眼的功夫,鼓囊囊的荷包就见了底。

    问题来了——最后一人还没有拿到钱。

    那个小少年与她年纪相仿,或许比她还大一点。

    不似其他乞儿,跪地乞讨。小少年站得笔直,生生比她高出一头来。

    他生得文雅,即便灰泥裹身,嘴唇冻得发紫,也掩盖不住骨子里的温润。

    声音亦是温柔:“在下爷娘病重,眼下急需药钱。但无功不受禄,小姐若肯出手相助,在下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小姐的大恩大德!”

    乔笙捏捏自己扁了的荷包。

    记得南宫珞没怎么花过银子,就眨着一双大眼蹭向南宫珞,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两命,你就是天底下的活菩萨。”

    没想到,迎着小少年满怀期待的目光,南宫珞冰冷地吐出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要去救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乔笙当即被南宫珞气得哑口无言,灵机一动,扯下领口挂着的玉兔压襟塞给了小少年。

    想了想,觉得可能还不够,又把头上唯一的梨花玉簪塞了过去。

    这两样东西送出去后,她全身上下,只剩一身衣裳还值些银子。

    送完,对着小少年甜甜一笑,还很思虑周全地嘱咐道:“要是不够,你再来秦府找我,千万别不好意思!阿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就当我在攒功德好啦!”

    可谁知,她前脚刚做完善事,后脚就栽了跟头,差一点,就呜呼哀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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