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小少年辞别后,乔笙领着南宫珞,从街头逛到街尾,中间还买了包糖炒栗子捧着吃,被南宫珞以吃相不雅嫌弃了一路。

    原本还打算去明朝楼里,尝尝新上的桂花糖藕,半路却被南宫珞拉去看杂耍。

    她当时还纳闷:南宫珞这种,衣摆沾了露水都要即刻换衣的千金大小姐,怎么会主动往人堆里扎?

    挤着挤着,她与南宫珞就被挤散了。随侍的护卫也淹没在一颗颗攒动的脑袋里。

    七岁的小孩,眼前都是肚腩肥臀。

    就在乔笙觉得自己快要被挤成肉饼时,忽然有双大手从后锁紧她的腰,将她捞出了人海。

    还没等她道谢,一只密不透风的麻袋,兜头罩了下来。

    回想至此节,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升腾起来,连带着向来平和的目光,都平添几分锐利在其中。

    乔笙看向南宫珞,心境改变,就连看见她噙在嘴角的那抹笑,都觉得她又在憋着一肚子坏水儿。

    “所以当年,你是故意拉我去看杂耍的?”

    南宫珞承认了,“不然,周琼带来的那帮人,又怎么逮着机会对你下手?”

    那时乔笙光顾着剥栗子吃,没瞧见,她方才救过的小少年,带了几个青年地痞,一直跟在身后。

    两人的对话飘出窗外,一字不落地入了唐阮的耳朵。

    他不知道从前发生过什么,但“逮”这个字,总不会是什么好词。

    “周大人,真没看出来,你以前,还当过人贩子呐?”

    周琼无话可说。

    乔笙给的玉兔压襟以及梨花玉簪,不染杂色,玉质皆为上乘。待第二日当铺开门,定能换出不少银子。

    目送两位小娘子走远后,他把两件宝贝揣入怀中,神色愉快地往家里走去。

    四四方方的小院子,不大,却住着八户人家。隔壁的夫妻又在吵架,吓得小孩嗷嗷得哭。对门的阿婶嫌他们烦,隔着院子就开骂。

    一院子的鸡飞狗跳,是与压襟的主人,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摸了摸怀中的宝贝,说不清心里头是怎么个滋味,抬步走向最角落的破屋。

    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响。阿娘好像在哭,阿爷病重得只能喘着粗气发出“啊啊”的声音。

    推门而入,就与三个提棍的青年八目相对。

    又到了每月交房赁的时候。

    可他没钱。

    其中一人搡他一把,怀里的宝贝露出了头。那人眼尖手也快,一把夺了过去,说用来抵租。

    爷娘治病的活命钱,他自然不肯轻易交出。争夺时,惹恼了那人,被甩手一掼,玉簪连着压襟,“啪”得摔上墙壁。

    从价值不菲到一文不值,有时只在刹那间。

    如此他们还不满意,非要他把他那有钱的小青梅带过来瞧瞧。

    他不从,他们就把铁棍挨上阿爷的脑壳,又把阿娘扔到地上,用沾满泥水的鞋底,在阿娘的指骨上一一碾过。

    眼见着爷娘受苦,他实在是走投无路,认命地带他们返回街市。

    抓到乔笙以后,那些人见乔笙衣着不菲,想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他们未必惹得起。

    又见乔笙容貌姣好,于是打消了拿钱赎人的念头,打算把她卖到远一点的青楼里去。

    当时他就站在那儿,被乔笙眼泪汪汪地盯着,内心的煎熬,堪比受刑。

    好不容易等到那些人放松警惕,他偷溜到秦府。

    南宫珞还未回去,秦世卿听他说完,将信将疑。直到看见那支断成几截的玉簪,才与当场就怒不可遏的陆庸,带人赶了过来。

    他还记得,眼泪憋在眶子里打转的小乔笙,见了秦世卿后,哇得一声痛哭出来,可见是吓得狠了。

    可即便是这样,乔笙还不忘在大哭的间隙,死圈着阿爷的脖颈,昂起小脑袋来,大喘着气说:“阿爷……哥哥的爷娘生病,你……你帮帮他呜……”

    他受了秦家的恩惠,本以为做牛做马都无以为报。谁知,报恩的机会来得那样快,又来得那样惨烈。

    一年后,秦家倾覆。他追到岭南,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下了乔笙。但那时,乔笙已经不记得他了。

    晚风穿过长廊,扑面生凉。

    算起来,他比唐阮早遇见乔笙整整一载。

    周琼屈指,揉揉发胀眉骨,怼了唐阮一句:“若是缘分真讲先来后到,不论如何,也轮不到你。”

    唐阮鼓了鼓腮帮子,“这可难说。指不定比你还早,我与她就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只是我俩不知道而已。”

    是有些强词夺理了。

    周琼瞟他一眼,还等着听他再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就见他撩袍,并肩坐在坐凳楣子上,摸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信封上,写着“和离书”三个大字。

    唐阮压低声音道:“若我有什么不测,你帮我转交一下。人生漫漫,叫她再觅良人,别在我这棵树上吊死。”

    朝廷出兵,他必是主帅。

    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他有自信,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但万一呢?万一他回不来,他才不要乔笙年纪轻轻就给他守寡。

    若是可以,比起唯念一人,他更希望能有人,代替他的位置,好好护着她过完漫漫余生。

    “你可别提前给!我要是凯旋而归,你就一把火把它给烧了。从此以后,此事你知我知,绝不能让姐姐知道!”唐阮凶巴巴地嘱咐道。

    周琼把唐阮凑近的脑袋推了回去,“交给我,你放心便是。一路走好,不必挂念。”

    唐阮笑骂道:“喂,什么叫‘一路走好’?你咒谁死呢!”

    屋内,南宫珞口渴,捞过床头小几上的茶壶,斟了两盏茶,分给乔笙一盏。

    “不必了,我不渴。”

    南宫珞笑了笑,“怎么,怕我下毒?”

    “不是没这个可能。”

    若是不提十三年前的那桩事,若是她还不知道,十三年前,南宫珞就想置她于死地,这盏茶,她或许也就喝了。

    她知道南宫珞从来都没把她当成过朋友,但不是朋友,至少也算是故人,可现在看来,南宫珞一直把她当成敌人。

    “我自问从未招惹过你,可你为何,那么讨厌我?”

    南宫珞勾出一抹嘲讽笑容。

    她没再强求乔笙喝茶,而是翻转手腕,把茶盏挨近唇瓣,顿了一下,喝烈酒似的,头微仰,一饮而尽。

    “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你?”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她嗤地一笑,“因为你一直都很让人讨厌!”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可其中的嘲讽与厌恶,一点儿也不比嘶吼时来得少。

    “凭什么我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可制出的灯盏还是比不过你?”

    “凭什么你阿娘生不出儿子,你阿爷却还一心一意地待她,而南宫炽,小妾纳了一个又一个,十天半月冷着我阿娘,连我这个女儿,也从不关心。”

    “还有,爷娘送你的东西,你说送人就送人,送不出去的就堆在墙角不屑一顾。你可知道,从小到大,南宫炽从没给我买过一件首饰,没亲自教我写过一个字,就连我做给他的糕点,他都只会说难吃!”

    “秦笙,凭什么你生来就受尽宠爱,哪怕成了阶下囚,都还有周琼和唐阮一个接一个地保你护你。而我的阿爷,只知道利用我、责骂我,我看中的男人,满心满眼里都是你,凭什么我倾尽所有,都还是不如你!唔——”

    一口黑血,从南宫珞的口中涌出。

    乔笙腾地站起,“你在茶里下了毒?!”

    南宫珞缓缓倒在了床上。

    周琼与唐阮冲了进来。

    “阿珞!”周琼大惊失色,忙命人去找大夫。他把自己当成靠枕,让南宫珞靠在身上,手指颤抖着,给南宫珞抿去还在外涌的黑血。

    唐阮的目光,则落在床头小几上,那里,的两只茶盏,一满一空,满盈的那盏本该属于谁,不言而喻。

    南宫珞看着乔笙,叹了声:“可惜了,没能拉上你一起走。”

    其实有很多话她还没有说。

    儿时,她总向乔笙炫耀,南宫炽教她写了名字,南宫炽给她买了糖人,南宫炽带她裁了新衣……可事实上,这些事情,都是属于南宫炽与南宫瑶的父女温情。

    对于她这个女儿,三岁时就被过继给姑姑。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过继,更没有人问过她喜不喜欢制灯。

    而她知道,阿爷希望她能传承姑姑的衣钵。虽然内心不愿,但瞧见阿爷来看自己的次数多了一点,她就觉得,受点委屈也是值得。

    可现在回首去看,她这一辈子,没人关心、没人在乎,有的只有算计与利用,活得就是个笑话。

    毫无意义。

    忍过腹中的绞痛,身体开始轻盈起来,连着一颗心,都若浮云一般自由随性。

    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额头上忽然落下一滴滚烫,像是泪。

    她艰难地仰了仰头,就瞧见周琼惊慌失措的脸,以及控制不住外涌的泪珠。

    “别哭了。”她抬手覆上周琼的脸,“孩子都给你留下了,你该高兴。你可要好好待他,要是敢像南宫炽那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周琼拼命地点头,“大夫很快就来,阿珞,你再撑一撑,再撑一会儿……对了!”他忽然想到那盒首饰,“你看,我亲手给你挑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南宫珞看向木盒里的两支发簪。

    一艳一素,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

    “喜欢。”灰白的唇瓣抿出一抹浅笑,“我喜欢这支。”

    周琼顿时怔住。

    因为南宫珞选的,是那支素玉簪。

    “多谢。”南宫珞冲他勉力一笑。

    她从不喜欢艳色的衣裳。

    可南宫炽喜欢。

    而她,想要阿爷,多看自己一眼。

    “阿笙妹妹。”南宫珞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目光也不甚分明,有些涣散,却还在强撑,“若有来世,希望有你便不要有我,有我便不要有你。我们生生世世,再也不要——相——见——”

    啪嗒。

    皓腕垂落。

    素玉簪摔在地上。

    断为两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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