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死地的牢房中,臭气熏天。

    这里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囚,入室抢劫、欺辱民妇、街头斗殴、纵火杀人……大家相互聊两句,所有的罪名基本就凑齐了。

    数道铁栏隔出两间牢房,南宫瑶紧贴着铁栏,玉手探出栏隙揪着南宫炽的衣袖不肯撒手。

    “阿爷……旁边那人一直盯着我看,我怕……”

    “阿爷……我们会死吗?”

    “别吵。”南宫炽低斥道,他盘腿坐在草垫上,闭目养神,“只要有阿爷在,你就不会死。”

    甬道中,在火光照不见的地方,突然传来数声狂笑。“哎哟哟哟,南宫大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敢说大话呐?”

    随着脚步声临近,石壁油灯投下的微光照亮一张鼠面。

    是仝非。

    看见他手里提着的食盒,众人就知道,到饭点儿了。

    “南宫大人还不知道吧?刑部的人可是发话了,五日后就要砍了你的脑袋。至于二娘子……”他把食盒放到地上,诡笑着看向南宫瑶,“啧啧啧,漂亮的小脸儿刺上字,还得受那流配的苦头,真是可惜了这么水灵的小娘子。”

    南宫瑶吓得两目撑圆,一时怔住,大块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洇湿了前襟上,金线绣成的妖冶芙蓉。

    南宫炽缓缓掀开眼皮,“瑶儿,一条疯狗乱咬几声,你也信?”

    先前唐阮入狱时,仝非还是典狱长。

    南宫炽派人来找他,说是要给唐阮点苦头吃。能搭上户部尚书这艘船,仝非自然千百个乐意。

    就是没想到,进了生门的人竟还能活着出去!还害他丢了官帽,成了名小狱卒。

    不幸中的万幸,他做事没留下把柄,命倒是保住了。

    而现在,南宫炽成了阶下囚,他虽是名小狱卒,但也轮不到一个死囚骂他是疯狗!

    黑皱的三角脸上堆叠起褶子,仝非不怒反笑,黑心的耗子露出尖齿,对准了他窥视已久的猎物。

    三层食盒被仝非一层层地揭开。

    白糖酥饼,鲤鱼脍,还有只刚出炉的烤鸡滋着油泡。鸡皮烤得焦黄,薄薄一层,一口咬下去,必然嘎嘣嘎嘣脆。

    香气迅速氤氲开来,有人已经咕噔咕噔咽起了口水。

    “南宫大人,这可是小的自个儿掏钱买的吃食,要不要分你一点?”

    南宫炽盯着烤鸡的诱人光泽,咽了口唾沫。

    自入狱来,日日都是冷馒头配清粥,他早就饿绿了眼。

    仝非带来的这些吃食,往日里他根本看不上眼。但此刻,肚里缺食,那馥郁的香气犹如天底下最好的迷香,勾得馋虫搅着胃、挠着心,只要能让他饱餐一顿,天大的代价他也愿意付。

    民以食为天,饥饿面前,什么都是浮云。

    “你想从本官这里得到什么?”

    仝非一掌拍上大腿,“哎呦喂,不愧是南宫大人,跟聪明人说话,真是痛快。您瞧瞧,小的叫您饱餐一顿,您是不是也得让小的……”目光赤.裸.裸地飘向南宫瑶,“饱餐一顿呐?”

    南宫瑶愣在原地,南宫炽的衣袖仿若一块浮木,被她紧紧抓在手中。

    “阿爷……”

    烤鸡的香气还在持续挑逗着一切感官。

    片刻后,南宫炽伸手,把自己的衣袖,从南宫瑶的手心里,用力扯了出来。

    在刺耳的尖叫声与暧昧的调笑声中,南宫炽狼吞虎咽,把所有的美味,一扫而光。

    *

    南宫府上下缟素。

    南宫珞的棺木停放在灵堂,周琼没日没夜地守着,困了就伏在旁边阖一阖眼。

    乔笙隔天去的时候,就瞧见周琼抱着孩子跪在棺木前,孩子在哭,他也不哄,而是陪着一起掉眼泪。

    周琼跟乔笙讲过。

    在他被南宫炽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是南宫珞延医问药,保住了他的性命。

    南宫炽与郭诚的书信,也是南宫珞故意让他找见的。后来他要偷溜出府,入宫检举南宫炽,南宫珞心知肚明,却还是提前撤走看守的侍卫,放他离去。

    南宫珞了解他的一切。

    他自以为夫妻一载,对南宫珞也相知甚多。

    可直到南宫珞选了那支素玉簪,直到她的尸体在怀中逐渐冷硬,他才发现,他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南宫珞。

    可惜。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三日来,唐阮就没闲下来过,皇宫军营两头跑,屡过家门而不入。

    乔笙也没闲着。

    铺子重新开张,大大小小的事情一箩筐,中间还备了贺礼,亲自登门,拜谢当日曾于城门送别唐阮的灯盏商,以及清水镇和集粹堂的朋友。

    这日,一直忙到夕阳西下,乔笙才与玉穗说笑着往回走。

    唐阮虽然恢复了国公的名号,但两人最近事多,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出空来搬回国公府,便还是住在乔宅里。

    乔宅虽小,却也有大宅院比不得的好处。

    比如现在,在外忙了一天,推开宅门,落日余晖填满整个小院,院里的枣树发了新芽,伸展着枝桠冲你招手。这一切,都比偌大的国公府,显得温馨许多。

    但今日,院里格外热闹。

    走在街道上时,就听到阵阵犬吠。

    能让俊俊气成这样的,乔笙想不出别人。

    宅门一开,就见俊俊站起,前爪扶在树干上,喉管压抑着狂怒,尖锐的犬牙倒悬,正不眨眼地,盯向上方。

    满院子都是叮铃叮铃的铃铛响。

    唐阮果然回了家,正坐在树杈上,食指挂着只铜铃铛转个不停,笑得可恶又顽劣。

    之前俊俊小,他还能拿着乔笙挂在俊俊小窝上的铜铃铛,逗着俊俊满院子跑。

    可现在,俊俊长得又大又壮,四蹄撒开了跑,人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它。

    唐阮索性抢了铃铛往树上跑。

    乔笙走过去揉了揉俊俊的脑袋,算是把它揉顺了气,由玉穗领着啃骨头去了。

    耳畔刮过一阵风。

    “灯魁娘子回来啦!”唐阮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她的身旁,“铃铛不错,我收下了。”

    “俊俊的东西你也抢。”

    乔笙轻轻嗔了句,替俊俊夺回了铃铛,迈步往屋里走。

    唐阮三两步就追上来,绕在她的身边,讨债似地问:“姐姐先前说要送我件礼物,我等的花儿都要谢了,姐姐什么时候给我?”

    乔笙脚步一顿,被唐阮抱了个满怀。

    前些日子忙着斗灯宴,倒是把他这茬给忘了。

    “还没做好,早晚肯定给你就是了。”

    “那可不行!早晚是多早,早晚又是多晚?”

    某人又耍起无赖来。

    屋门闭合,挡住橘红天光,黑暗将两人紧紧包裹。唐阮闪到乔笙面前,将她抵在门板上,轻啄上两瓣柔唇。

    “姐姐送的礼物,我可能一时半会儿收不到了,先讨点别的。”

    不待乔笙说话,唐阮的气息再次覆盖下来。

    鼻尖厮磨,呼吸交缠。

    修长的指骨贴上乔笙的下颌线,迫她微微仰头,加深了这个绵长的吻。

    唐阮显少吻得这般用力。

    仿若落日晚霞敷于两颊,乔笙面色绯红一片。

    直到两人都微喘着气,唐阮才以蜻蜓点水的啄吻,结束了这场令人耳红心跳的缠绵。

    乔笙眨着水雾朦胧的眸子,看着唐阮动情的目光,而在那翻涌的欲浪之下,似乎还有点别的什么。

    像是思念与……不舍。

    极度的不舍。

    她觉察出了唐阮的异样。

    “什么时候走?”

    “后天。”

    “这场仗,是不是很难打?”

    唐阮没作声。

    这几日他日日进宫,为的就是这件事。

    南宫炽与南邪之间的往来,虽说是靳忠经手,但南宫炽仍是不放心他,多次通过从峰与南邪人暗中往来。

    有死士已然招认,南宫炽曾命他们盗取过俪城以及京都的布防图。

    也就是说,大魏兵力如何,已被南邪摸了个彻底。

    敌在暗,我在明。不论如何,都会打得被动。这场仗,他也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会赢。

    他是大魏最恣意的少年国公,也是大魏痛击敌寇的锋利剑刃。他有大义,可也因为眼前之人,生出一份难以割舍的小爱。

    大魏最骁勇的主帅,从此,有了软肋。

    不必唐阮说,乔笙只看他那极为不舍的神色,便知道,此战必然难打。说不定,会是有去无回。

    只恨此身柔弱,无法提剑仗矛,与他共赴战场。

    柔指拂过唐阮眼尾的浅疤,泛起一片清爽的凉意。如惠风和畅,抚平心中不安的躁动。

    “你去便是。不必挂念我,有空的话写信回来,没时间写信就让人带句平安,我在京都等你回来。”

    唐阮却道:“那倒是不用。”

    “嗯?”

    愣怔的功夫,就被唐阮抱到了窗前的矮榻上。眨眼间,一只开启的信封就落在了手心。

    “姐姐不是一直好奇,官家对秦家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

    乔笙盯着只字未写的信封,狐疑道:“难道是因为这封信?”

    谁写的信,竟有这般大的能耐。

    “不错。”唐阮帮她把信笺抽了出来,“姐姐,这是你舅舅,写给官家的信。”

    “我舅舅?”

    乔笙瞪大了眼睛。她知道自己有个舅舅,可是……二十年都没露过面的人,怎么突然就写信过来,还直接送到了官家手里,甚至逼的官家写了罪己诏?

    迎着乔笙惊诧的目光,唐阮开口,一字一句,都飘渺如云,让乔笙恍然如梦。

    “姐姐,西迟国主拓跋延,便是你的亲舅舅。”

    “岳母,便是拓跋延唯一的胞妹,拓跋欢。也是先皇当年,为维系两国邦交,而求娶的那位西迟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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