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时我无端觉出不寻常的意味,还以为是进了贼,偏头就和那张糟心的脸打了个照面。

    我当时累极了,没什么闲心思与他扯太多,可那书生不知是抽了什么风,硬是拦着不让我回屋。

    我压着火气问他,“何事?”

    他却不知从何处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陶罐来,我定睛一看,那里头盛的竟是捣好的伤药,一时间我有些恍惚。

    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人送药是什么时候了。

    我想与他说我多年在危险与黑夜下行事,这点小伤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去拿伤药,况且回来的路上已经简单处理过,不出几日便会痊愈,但我又恐辜负了他这点微薄的心意。

    可能也有私心在作祟的缘故,我想把这点对我来说分外来之不易的温情小心地嵌进我那密不透风的铠甲之中,暖一暖那冻得要裂开的心。

    于是我向他道谢了,把那个小陶罐托在手心,感受着它冰冷瓷片下的温度,真奇怪,我像是雪山之上取暖的旅人,贪婪而又荒唐。

    丞相府开始明里暗里地给“晴天坊”使绊子,虽然较之前消停了些,但我知道江行豫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而就“晴天坊”在朝堂上的眼线打探到的,本应安居东宫的贵妃权势意外的大。

    我疑心阿姐和丞相暗中联手,是为让天子下台,将这天下夺了去。只是江行豫应当不知道我“晴天坊”的眼线遍布京城,就连他府中夜巡的死士也被我暗中掉了包。

    我在织一张天衣无缝的网,准备在花灯节时来一场瓮中捉鳖。

    但在我早上那个江行豫身边眉目清秀的贴身丫鬟,准备将事先得来的药粉交给她时,竟在她面上觉察出一丝异色。

    那个姑娘几乎在瞬息之间抽出袖口处藏着的匕首,以极快的速度朝我刺来,我无法,只好打开那瓶能使人致幻的药,尽数撒在了她面门上。

    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女,我的思绪有些乱,我分明提前派晴天访的人买通了她,为何成了这种状况?

    当下的情形却不容我思虑过多,在听到丞相府守卫的脚步声后,我冷静下来,一把捞起那姑娘,想着等回去再撬开她的嘴。

    那姑娘也是个识相的,在意识到自己失手后颇为痛快地将她知道的全招了。

    让我有些诧异的是,她收到的指示是刺伤给她送药的人,而非我原本计划中的让江行豫染上致幻药粉。

    她当时一脸茫然,“那位公子特别叮嘱了我避开要害,只需重伤即可,至少在花灯夜前没有行动能力。”

    我怔住了,嗓音是点我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颤抖,“你所说的那位公子可是身形硕长,面若冠玉,一副书生模样?”

    “不错。”

    我沉默了许久,而后压下内心的汹涌,询问了她朱雀令的位置,果不其然得到了预想之中的答案。“丞相大人特别宝贝那块令牌,像他那般常常丢三落四的人是万不可能带在身上的,自然是藏在书房案台下的暗格中,日日盯着才算放心。我在打杂时无意中触碰到了那机关,被吓了一跳,差点小命不保。”

    这姑娘看上去对江行豫怨气极深,应是不会造假。在那之后我问她想要什么,她嫣然一笑,眼里藏不住的憧憬,“我自幼被卖到丞相府,一直念着我那在家中的阿娘和兄长,只求小姐能施舍我几枚铜钱,让我坐上出城的车,我离家的这些年,他们定是日夜盼着我回去。”

    我一向大方,便由她去了。

    我还是不信邪地去见了那天被我派去买通的“晴天访”当天接任务之人。

    那人看起来颇为圆滑,语气谄媚的很,“我看到书上与小姐你关系匪浅,想着他既提出要亲自去和那丫头交涉,指不定他们那些文人与我这等粗人不同,交与他去做还能套出点不为人知的情报,我也就应下了,没怀疑什么。”

    我听他如此说,将一切都捋清了,一时间只觉心寒,兴许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真心。

    他初入京时在丞相府小住了一段时日,毕竟是江行豫失散在外的幼子,待遇定是上好的,也一定见过府里夜巡的死士。

    那时他应当认为那些死士隶属丞相府,可在知道我将去府中取那朱雀令时却默不作声。

    我谈不上有多少失望的情绪,更不会有黯然神伤之意,因是我昏了头,始终将记忆里那笑的分外张扬的少年的模样与如今陌生至极的书生强行拼合在一起,一次次宽容,一次次让步。

    花灯节那夜我命人把伪造的朱雀令藏在江畔的莲灯之中,又提前让丞相府中的死士将那夜轮值的守卫清理干净,一并藏于当中,便随将入海,查无此证。

    我与他并肩行于京城的繁华之中,享受着风雨欲来前的祥和。

    “下不为例。”我说着这话,不动声色地捕捉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慌张,心下了然没有再言语。

    行至丞相府,我按那姑娘所说极为顺利地将朱雀令收入囊中,却意外地发现了案上一些散乱的书信。

    粗略翻阅后,我僵在了原地,我本以为江行豫只不过是有反叛之心,却不曾想他竟与敌国皇子暗自来往,通敌叛国。

    稍加思忖后,我将那些书信整理好,收回衣袋里。浓郁的墨香挠着我的头皮,我掩下眼底的异样,快步出了丞相府。

    长街华灯之中,绚烂的烟火升空而起,将门外那眉目清俊异常的青年勾勒得分明,他似是呆滞了好一会,因是对我毫发无伤感到十分意外。

    我的心口不知道为何隐隐作痛,面上忽地一阵冰凉,原是我久违地落下了一滴泪。好在我深谙伪装之道,早已深埋骨血的傲气使我硬生生将泪水困在了眼眶里,再无一丝异常。

    到了江畔后,我与他扯谎了,并没有将真正的朱雀令已然到手一事告知与他。我把莲灯中那块伪造的令牌取了出来,不经意地和他说着我的计划,言语中掺着五分真,四分假,一分试探。

    我故作轻松地笑着,果真他的神情越发紧张,忽然脸色煞白地去捞那江中莲灯。

    我看着他撕开脆弱的花瓣,露出里头还算新鲜的血肉,平静的地等待他的质问,可他只是看着我,颇有让我自己解释的意思。

    我不愿如实与他坦白这些是丞相府守卫的尸首,他一个中了状元的读书人想来不笨,要查出我用何种办法处理了那些守卫并不难,于是我扯谎说我恐那姑娘说漏嘴,将她除掉了。

    可他一副被吓着的样子着实好笑,他指责我冷血,话里话外尽是恐惧,殊不知如有明镜能鉴心,他的心定是比我狠千万倍。

    我给他安排了大大小小的事务,将他支开了一段时日,独自进宫面见了天子。

    真真见着了,才知世人并非胡诌,当朝皇帝确是年轻得过分。他有些懒散得靠在至尊之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仿若我不过和芸芸众生一般,弱小如蝼蚁。

    可在看了我呈上去的东西后,他稍稍正色,眉头越皱越紧,“这些,你是从哪里来的?”随意的话音却透着不可置疑的威严。

    我低眉,“回皇上的话,这是从丞相府书房中搜来的。”

    他一愣,随即大笑,望向我的眼里尽是戏谑的神色,“能让晴天方掌权人亲自去窃取的东西,绝不会是这几张破纸,朕不喜欢弯弯绕绕,晴天坊此举,何意?”

    高台之上的华服青年敛了笑意,漠然地看着我,似是要我尽快做个决断。

    而我既是进宫了,自然早就思虑好了,“皇上,朱雀令臣带来了。”我从衣袖中取出那块泛着寒光的令牌,交到了天子手中,没有丝毫犹豫。

    青年挑起一边眉,似是颇为?然,他命人取来银针,而后利落地将自己的拇指扎破了一个口子。

    殷红艳丽的血珠浸在那块朱雀令上,瞬间如水面上泛起的涟漪般晕染开来,中心处的雕刻纹路上明显浮现出微泛着蓝光的痕迹。

    我不禁有些震惊,这朱雀令竟是有着如此绝妙的判别真伪的法子。

    皇帝龙颜大悦,他从高台缓步走到我眼前,话音里有几分赞许之意,“府中上下近百人被屠戮而无动于衷,城府深如江行豫亦被你玩弄于谈笑之间。一介女子,有如此心机和谋略,竟对朕的龙椅没有半分肖想,朕何德何能,得此忠信之臣。”

    我低头谦卑道,“陛下谬赞了,不过是些臣该做的事。”

    耳畔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年轻的帝王语气淡淡,像是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你倒是比你姐姐明智的很。”

    我不明所以地望向他,所以在先前已经猜的七七八八,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神情。那皇帝黝黑的瞳中泛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光,似是要将我的心剥出来看个分明,我无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朕早知云卿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却不想她瞒着朕私通江行豫,想要那黄袍直说便是,何必把朕当跳梁小丑。”他说的轻松,眸中却尽是森冷,“朕需要你配合演一出戏中戏,将她那狐狸尾巴揪出来,你可愿?”

    我正欲开口,却被他打断,“云卿在你出走那夜给你种下了蛊毒,如今也差不多深入五脏。”

    我一愣,有些晃神,明黄色的锦袍刺得我眼眶有些发酸。他像是对我的反应满意极了,微微上扬的眉眼染上残忍的笑意,“事成之后,朕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我咬牙,尾音颤抖,“是。”

    不出几日,丞相府便倒得彻底,如染血的梅花掺杂着刺骨的风雪,将京城的烟火寸寸侵蚀,企图把这繁华泯灭在乱世中转瞬即逝的漩涡之中。

    皇上所言非虚,我的身体确是一日比一日差,最后甚至到了快要卧床不起的地步。

    可我在那天离宫前,皇上明明是给了我一份缓解蛊毒的药方,我每日休息前都会喝,我是不觉得皇上给我的药方有问题的,他擅算计,定不会做出此等捞不到好处的事。

    但也有可能是那毒终究太威猛了罢,想来还需稍稍忍耐一些时日,将那件事办完后便能安然无恙了。

    我休整了几日后再一次登上了进宫的马车,因为这日便是我那阿姐带着所谓先皇遗子归来的时候,虽说已准备的充分极了,却还是有些忐忑。

    我带上了那个讨人厌的书生一起,把晴天坊一半的武力交与了他,我惊觉哪怕他做了如此多不利于我之事,我的信任还是在他身上倾斜大部分。

    总而言之,他总归没想让我死罢,我侥幸地想着。

    可果真我的人生谈不上顺遂,凡事皆不能如愿,不知为何在靠近他时竟感觉我的生命在不断地消逝,我未多想,将那块伪造的朱雀令递给了他,与他叙说接下来该做的事。

    毕竟,我再没有一丝力气了,可那一向性情极冷的书生突兀地将我拥入了怀中。

    一如当年受了点小委屈便跑来寻他的小姑娘,我的身子似死而复生的余烬重燃般不可遏止地坠入痛苦的断崖,又如扑火的飞蛾瞬息之间被骤然倾泻而下的落日淹没。

    手心一凉,他在我掌心轻轻写下两个字。

    “甚歉。”

    我恍然却不是药方或是蛊的问题,原是身边人不诚。我知他狠心,千算万算,却未曾算到他对我起了杀心。

    弥留之际,往事流转过眼眸,忽觉这一盘散沙的残局实是我走了太多不可悔之棋。

    真正的别离没有桃花潭水,没有长亭古道,只不过在同样的撒满阳光的早上,有人留在了昨天。

    那晦涩至极的情感,终是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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