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绵绵一直未停,饶是栾白石一路捏着避水诀,二人到仙鹤楼门口时从衣服下摆直到靴面还是湿透了。

    仙鹤楼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外部装饰精巧华丽。门前长达丈许的竹竿搭起与楼齐高的“彩楼欢门”,每层的山形花架上装点着花鸟饰物,其中一群振翅高飞的仙鹤姿态轻盈,仙气飘飘。门前檐下挂着两长串的灯笼,可以想象生意好时热闹景象。

    然而此时已近傍晚,正应当是客流如云的时候,或许因为大雨,沿街的商铺有一大半都闭着门,仙鹤楼亦是一样,就连门前的灯笼都暗着。

    栾白石上前拍响了门,半晌无人应答。

    二人对望一眼,栾白石扬声道:“在下捱日观栾白石有事请教,店家在么?”

    过了许久,门内才传来动静,里面的人动作很慢,哐当一阵卸门板的声音,终于将门打开了。

    门口露出一张神色困顿的脸来。

    “是……什么人?”

    栾白石躬身行了一礼:“店家,在下捱日观栾白石,请问吴阿荣是在您这里做工么?”

    那掌柜的意识清醒了些,视线在栾白石和他身后的漱羽身上来回一圈,语气犹疑:“……是,阿荣是我家的大厨,怎么了?”

    “他病了,病情有些奇怪,想知道在您这里可曾接触过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

    掌柜闻言神色一变,看见二人盯着他,连声否认:“没有没有!我这里是酒楼,在我这里做工的个个都身体健壮,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打发他们回去的,免得传染给客人!”

    一边说着,一边作势要关门。

    栾白石支出剑柄抵在门上,掌柜的关不上门,顿时急了,嚷嚷起来:“你、你要干什么?我们今日不营业!你是哪里来的强盗?!”

    “吴阿荣近几日在酒楼接触过什么人,掌柜的可有印象?”栾白石语气凝重地重复着问题。

    “他、他莫不是……在外面染了什么说不清楚的病,干我甚么事?!吴阿荣的病跟我仙鹤楼没、没关系……”

    掌柜看见栾白石手中剑吓得魂飞魄散,更以为他们是假扮道士前来劫财的,他视线往人烟稀疏的街道上瞄了一眼,愈发恐惧不安。

    “你今日为何闭店?”

    清扬的女声落入耳中,掌柜的一个激灵,看见栾白石身后的人放下了兜帽,露出一张清冷的脸来。

    女子的声音中暗暗有股力量,迫得人不得不回答。

    掌柜的支支吾吾:“今、今日这么大的雨……也没什么客人……”

    “你们店里工人是不是都病了?”漱羽犀利的眼神看住了神色慌张的掌柜。

    掌柜的一哆嗦,矢口否认:“……不、不是!是因为天气不好,我就放了他们假……”

    “白福敬,”漱羽冷冷喊出掌柜的名字,听得他一个哆嗦,“你若不想丧命,就说实话。”

    她伸出一根手指,将白福敬按在门板上的袖口向下一拉,露出里面的皮肤。

    只见他精瘦的手臂上布满紫斑,一路往手背蔓延,有的部分已经开始溃烂。

    白福敬似是刚刚发现自己手上的异状,顿时吓了一跳。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的工人们纷纷告病是巧合么?你的店里的人感染了疫病,已经蔓延到城外了!”漱羽厉声道。

    白福敬吓得魂飞魄散:“什么?!疫病?怎么可能?!我、我……我们什么都没……”

    这几日店里的跑堂、大厨、小工、伎人纷纷告病,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体不适,一开始还以为只是感染了寻常的风寒,谁知道竟是时疫?

    白福敬一边想着,一边觉得头昏沉沉的,手臂上的伤口开始痛了起来。

    栾白石沉声道:“如实说,前几日你们到底接触了些什么人?”

    白福敬此时知道厉害,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迟疑道:“……不可能啊……”

    漱羽敏锐道:“什么不可能?”

    “……咱、咱们仙鹤楼以素宴出名,来往的客人除了城里百姓,另外就是承担一些道观寺庙的素斋,若说最近有什么大事,便是前几日承办了玉蕊观的施斋日……”

    听到“玉蕊观”三字,栾白石和漱羽对视一眼。

    “上次闹完妖患,玉蕊观不是一直在整修?怎么还有工夫作施斋?”

    “听说正是因为上次的事,张天师说玉蕊观需要积累功德,才建议玉玑公主做这一次施斋的……”白福敬一边说着,一边觉得呼吸急促了起来。

    栾白石察知他异常,伸手点到他胸口某处穴位,白福敬顿时觉得舒服了不少。

    “你店里如今还有什么人?”

    “……还、还有我婆娘,就……就我们两人……道、道长?这到底是什么病?我们不会有事吧?”

    栾白石沉声道:“这病来势突然,还不知道源头是哪里。你们继续闭店,会有人来找你们。”

    白福敬犹豫着点了点头。

    漱羽警告:“不要出门去找大夫,他们治不了,不要与任何人接触,家中若有莽草,先每日熏烧稀释病气。”

    白福敬的声音发颤:“……那、那我们不会死在店里没人知道吧……”

    漱羽清泠泠的目光看他一眼:“若是你出门,就是死在外面无人收尸,在家里等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二人看着白福敬惴惴不安地关上大门,转身走上空荡无人的街道。

    夜幕来临,一道闪电劈开二人头顶黑色的天幕,短暂照亮了乌云的边缘。隆隆雷声似神将擂鼓,听得人心发慌。

    栾白石转向漱羽:“疫病已有蔓延之势,还不知道源头来自哪里,眼下更多潜在的病人尚在蛰伏,玉京恐怕将有大乱,你……”

    漱羽语气冷静,眼神中再无半分娇柔小姐的姿态:“眼下尚未明确病因,病程走势如何也不清楚。但按照这病的传播速度,疬迁所1迟早是必要的。”

    栾白石点头:“我去准备,就设在西郊。吴家村的情况我会盯着。”

    “好,若我这里有了治病的法子会去找你。事不宜迟,你快去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栾白石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转身便要走,突然被拉住了。

    漱羽冰凉的手抓住他骨骼凸起的手腕,掀起眼看人:“你多保重。”

    栾白石漆黑的眼眸微闪,低低笑了一声:“我若有事,你会来治的。”

    他的语气莫名笃定。

    漱羽神思一恍,突然想起自己上捱日观找栾白石本是想他做个了断,把青丝绳还他。此刻话也说不出口,等反应过来时手心已经空了,他一身素袍早就消失在雨幕尽头。

    她在空荡的街道中央仰起头,无数雨丝坠落在她身侧。她本不干涉凡人命运,生死自有天定。

    但眼下的事,恐怕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如二人所料,没有几日,疫情开始在玉京城内和周边蔓延起来。

    太医署在太常寺所辖,姜怀谷一连数日都是半夜方才回到府中。玉京疫情一发不可收拾,就连宫中也有宫人感染。今日在殿上天家发了雷霆之怒,将各地的疫情奏报都一股脑扫到了地上,百官吓得噤若寒蝉,一向备受敬重的姜怀谷也受到了斥责。

    姜怀谷坐在灯下,支着手臂揉了揉眉心,叹一口气,又继续埋头去看文书。

    案上烛火闪动了一下,姜怀谷抬头看向门口,急忙起身。

    “神君。”

    漱羽进入屋内,看着姜怀谷案牍劳形的状态,抬手示意他坐下。

    “现在态势如何?”

    姜怀谷眉头紧皱:“据今日傍晚刚收回的奏报,玉京各坊死一百五十二人,出现症状已经收治的约有将近八百余人,这还只是太医署接到的数据,病在家中未曾投医的无法估计。”

    他沉声道:“这病感染势头凶猛,城中各大医馆已经爆满,就连太医署重的医篷都已是人满为患,不少医官都感染了,眼下还未能控制得住。”

    漱羽背着手:“捱日观在玉京西郊吴家村外圈出地方,设了医篷,可将疬迁所移至城外,尸体和病人碰过的东西一律烧杀,日常用具煎水消毒,可以让医丞与栾白石联系,他会全力帮忙。”

    姜怀谷眼睛一亮,点头道:“若是这样,当真解了城内感染百姓激增的燃眉之急。”

    漱羽又问:“最早上报的病例是哪里的?”

    姜怀谷“哗哗”翻开手边的簿册:“……隆兴坊、保宁坊居多……”他想到什么,抬头看向漱羽,“神君最早发现的病例便是在隆兴坊的仙鹤楼?”

    漱羽抿唇不语。吴阿荣和白福敬因为发现得早,用过了捱日观的药之后过了一周逐渐恢复如常,但随着疫情逐渐扩散,后来的病例病情更加严重,发病也更急,仅凭捱日观的药方已经无法及时缓解,更不用说根治了。

    “玉蕊观在隆兴坊,保宁坊有昊天观……”漱羽低声自语。

    姜怀谷跟上漱羽思路:“从这上报的数据看,玉蕊观的那一次施斋之后,病情便大规模扩散开来。难道是仙鹤楼那日的斋饭有什么问题?”

    “不是。”漱羽摇了摇头。

    她试过手头各种药,甚至查探了城中各处的井水,若是寻常投毒,以她的能力不会无法控制。

    姜怀谷垂头看簿册中记录的病人情况,一根手指点在纸张上缓缓滑动,突然动作慢了下来。

    “神君,倒有个奇怪的地方……”

    “讲。”

    “按理来说,昊天观和玉蕊观都处于疫情密集的地区,可这两观却无一人报感染。”

    漱羽的神色中并无意外:“张尚阿对当前的疫病如何表态?”

    姜怀谷摇了摇头:“今日朝上奏报疫情的情况,他本应参加的,但是没有来。”

    太医署内除医科之外,还有一门禁咒科,一般是在病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时,医官通过念经施咒的方式拔除邪魅鬼祟,为病人消解对病痛的恐惧,以期达到更好的治疗效果,这一门与药理医学关系不大,也是在大祈佛道兴盛之后加入到太医署,一般都是由张尚阿派人来授课。

    按照张尚阿的性格,如今玉京疫病盛行,该是他出风头的时候,突然低调起来必然有鬼。

    漱羽沉默了一会,问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穹崃岛秋祭结束后,天家对他一直不冷不热,除了每月两次朝会,他总是闭观不出,说是在修葺敕建的炼丹炉。”

    漱羽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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