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术本是修道之人的一门功课,可这些年玉京众多道观在研究医术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将观中的药圃药堂尽皆推倒,立起一座座炼丹灶和炼丹炉来。其中尤以张尚阿的昊天观最为著名,观中一座纯金丹炉耗费甚巨,听说足足用了蓁、荷、瓜三州一年的税银。

    说起玉京众道观对炼丹之术的拥趸,最早起源于一桩宫中秘闻。

    说天家某日召幸贵妃,事做到一半突然哑火,张尚阿得知后给天家进贡了一颗仙药,天家一试,果然于男女之道助益明显,龙颜大悦。此消息一出,不少人通过关系求仙药,借重药力耽于声色玩乐,昊天观也因此成为贵族们秘密拜访求药的圣地。

    张尚阿与高官公子们来往甚密,玉京贵人圈中渐渐便有了“昊天观仙丹一粒千金,能让人长生不老,青春永驻”的传闻。昊天观也因此在黄白之术上声名大噪,一度有天家亲自赴昊天观观摩炼丹进度的盛况。

    但这热度持续了一阵,自太医署的医丞语气隐晦的上谏“虎狼之药用多伤身”后,天家也逐渐冷静下来,对炼丹术日渐冷落。虽仍有不少修道之人执迷不悟,痴心妄想能获得令人脱离生死的仙丹,但大多数普通人一没这个钱,二没这个精力沉迷于此。

    “经过之前的几次事,天家如今对张尚阿的态度已经大不如前,如今玉京疫情流行,他却在这个时候闭门修起了炼丹炉,也不知想另辟什么蹊径取悦圣心……”

    和漱羽说完话,姜怀谷便急匆匆地出门,上官以身作则,太常寺这几天都是连轴转,疬迁所的事还需要尽早布置下去。

    漱羽缓步踱回东院,星摇已经带着银耳在院中等着。银耳对外界的惨状心焦不已,就连一向混不吝的星摇也是一脸严肃。她冲着二人略颔首,率先进了暖阁。

    本应一片肃杀的隆冬时节,东院中却花木葱茏,一派盎然生机,和院外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

    暖阁内,星摇和银耳肃立在漱羽面前禀告了一番。神君默默听完,冷静的面容涌上一丝愠怒。

    “这个败类。”

    漱羽缓步出门,站在廊下抬头,一轮红色弯月倒悬在天空。

    虽已近半夜,玉京城上空熏着的草药味道依旧浓重,隐隐可以听见百姓寻医无门无助的哭声。

    姜府上空,一只鸟儿振翅飞过,在天空中留下金色拖尾,如同流星划过。

    -

    辅兴坊太医署。

    已经丑时三刻,打更人打着呵欠路过府衙门口。衙门此刻依旧灯火通明,所有人无不行色匆匆,面上都带着几层纱布制成的白色面罩。见到这样肃杀景象,打更的下意识加快步伐,一手提着更鼓,另一只手举起袖子捂住嘴离开此地,与迎面而来的姜小姐擦身而过。

    漱羽迈步走进太医署的大门,这里和姜怀谷办公的太常寺只有一墙之隔。她正好看见何主簿正站在院内和人说话,听话的人面容严肃,连连点头。

    何主簿一抬头,看见漱羽站在门口,惊讶得很:“姜小姐,您怎么来这里了?”

    漱羽冲着何主簿微微颔首:“我听父亲说起太医署的情况,实在担忧,便过来看看。”

    “邓医丞,那你先去忙吧。”何主簿和身边人点点头,迎上前来,关切道,“姜小姐,这太医署如今都是些重病人,您身娇体贵,在这里容易沾染病气,还是回去吧?”

    漱羽恍若未闻,径向内走:“你们这里医官人手可还够?”

    何主簿只好跟在她后面,满面愁容:“今日又倒下两个……方才姜寺卿已有交代,正准备送一批病人去城西的疠迁所,这样太医署的压力能减少一些。”

    说着又叹气:“现在的问题是,这病较一开始发现时更加严重了,好几个病例自出现症状到断气都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各位医正连着几天商议,都没有拿出个稳妥的治法来,如今连太医署内部都开始有恐慌的情绪,昨日不少当差的衙役都告假回家了……”

    何主簿声音渐低,也没法责怪这些离开的人,他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每日和病人接触感染了不说,还会将病带回去给家里人,谁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不少医官都已经吃住在署里不回家了。

    漱羽走到后院,这里搭了一排排简易的棚屋,收治不及处理的病例暂时安顿在这里。几间棚屋里约莫躺了百十来号人,而在其中来往穿梭的医官只有寥寥几个。病人的□□此起彼伏,嘶哑变了调的声音混杂在熏药的烟雾中。此间如同地狱。

    她走到一个棚屋前面,掀起帘子就准备进去。何主簿看她动作大惊,连忙伸手拦住:“姜小姐,您要作什么?这里面可是重病人!”

    漱羽看向何主簿:“我略懂些医术,让我看看病人吧,或许能有什么思路。”

    她声音轻柔,语气却坚持。何主簿看着她一双清亮的眼睛,仍旧犹豫:“……这样不行吧,若是您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法和姜寺卿交代啊……”

    漱羽勾了勾唇:“无妨,我来这里父亲也是知道的,他不会怪罪您的。”

    何主簿皱着眉头往棚屋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从袖中摸出一个纱布巾来:“那,姜小姐把这个戴上,多少防护一些。”

    漱羽低头看着何主簿手中的白色纱布,接了过来,微笑道:“多谢何主簿。”

    说罢将纱布面罩挂在耳后,掀帘进了棚屋。

    棚屋中的味道比外面更浓郁好几倍,夹杂着血腥味、腐味,和病人身上的各种味道。十张竹床上都躺满了人,有的闭着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厥着,有的奄奄一息,间歇发出□□,还有几个尚且神志清楚,看见进来的人,连声地喊:“大夫!快来给我治治吧!我家中还有妻女,我不想死啊……”

    漱羽朝着那说话的人走过去,在床前停住,冷静端详他状态。

    这人约莫三四十岁,皮肤黝黑,四肢肌肉线条明显,约莫是个做脚夫或力巴一类营生的。他看见漱羽靠近,如同溺水之人看到了浮木,伸手就扯住了漱羽的衣摆。

    “大夫!给我用药吧!多厉害的药都可以,我不能躺在这里等死啊!救救我吧大夫……”

    漱羽半蹲下来,看着男人的眼睛:“你现在什么感觉?”

    “我……我就是有些没力气,我这手——”男人奋力坐起上半身,抬起自己的手,上面已经开始出现溃烂的迹象,他拗了一下手指的关节,关节居然微微变了形,看上去十分可怖,“我、手脚都发麻、没知觉了……喉咙、喉咙也发干……”

    “这样大约有多久了?”

    “就昨、昨天发现的……昨天清晨我还在码头卸货,到了晌午就觉得身子不对……”男人说着说着,神色突然变了,猛地坐了起来,呜哇一口吐在了床边。

    他吐完,似是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僵直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漱羽眉头紧蹙,伸手探到男人鼻端,已经没了呼吸。

    她看向床边男人方才呕吐出的东西:一滩粘稠的红色血液,左手伸出五指向下,准备清理掉死者的秽物,催发灵力前一刻,鼻翼轻轻动了动,在血腥味之中隐隐有股奇异的味道。

    漱羽眸色一寒,缓缓站起身。

    她转身步出棚屋,正遇上准备进棚查看的两个衙差。

    “里面刚断气一个,去收拾一下。”

    衙差见她蒙着脸,只当是一般寻常的医官,点头应是。二人进去没一会便抬着尸体出来。

    衙差一边闲聊,一边往运尸车上抬人,一车的尸体都是准备送往专门的场地焚烧的。

    “这都第几个了?”

    “别问我,早都数不清了……唉,这世道,不会是老天爷在惩罚大祈吧?”

    “这话可不敢说啊……天家一心向道,老天爷就算不眷顾咱,也不至于降下如此灾祸吧!”

    “可是这病就连修道之人都未能幸免,你知道么?就是那个特别有名的捱日观,道长叫什么白石来着?”

    “栾白石?”

    “对!栾白石!说他都染上疫病了,人这会还不知道在不在!”

    “不会吧!不是说这栾道长道行深厚,功夫颇为了得么?”

    “是啊,可见这疫病有多厉害!——哎,方才那医官呢?还没问她死者身份,要给人家里报个信的……”

    二人这时回头去找方才那位女医官,棚屋前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

    已是后半夜,吴家村的人一半都还醒着。

    在捱日观的带动下,村中人自发组织起来去支援城西的疠迁所,男人负责转送病人、搬运重物,女人负责熬药煎水、熏烧消毒。或许是老天眷顾,虽然最早感染的吴阿荣来自这里,至今为止吴家村却尚未出现死亡的病例。

    刚到寅时,从城中运出的一百多个病人已经抵达了城西疠迁所,在太医署的主持下,病人被一一安置下来,几十顶牛皮帐篷很快就装满过半。

    夜雨凉透,人们冒着雨忙碌着。

    吴阿贵也在人群中,他负责对接城里送出来的病患,这会刚忙完一阵,正蹲在帐篷前犯困,突然见小道上过来一个人,一袭轻罗,身形纤细,正快步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等他看清来人,困意顿消,立马站起身来:“姜小姐?您怎么来了?是府上出了什么——”

    “栾白石在哪?”漱羽直接打断了他。

    吴阿贵一怔:“道、道长他——”他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身后帐篷的方向,再转过身,姜家小姐已经越过他径直向里走了。

    “哎!姜小姐!这里面都是病患啊!进去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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