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白石推开静室的门,却发现漱羽没有跟上来。

    他转过头,见她在阶下站定了。

    “怎么?”

    “这里不是……你的起居处?”

    “是。观中只有我一人制香,一应制香的工具和窖藏所都在内院。”

    漱羽面色状若寻常地点了点头,在栾白石玩味地目光中进了屋。

    静室中陈设简单,一应布置都透着冷清的格调。

    漱羽的视线停在香案上,上面摆着她送给栾白石的那只博山炉。

    “你送的灵虚香已经用得差不多,只剩最后一点了。一直未来得及谢你,的确是养神的好香。”栾白石顺着她目光,也看向那只香炉。

    “不必谢。”

    漱羽转过头来,淡淡道,“是我数次拖累你。”

    她走到经案前坐下,拈起一支搁在架上的羊毫。栾白石站在一旁,沉默着拿起墨碇为她研墨。

    漱羽略一凝眉,匆匆几笔便写成了一张香方。

    写完后却不搁笔,似乎在想些什么,下意识地将笔头抵在唇上,神色略有犹豫。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漱羽肩头,点在纸上某处。

    “降真虽能理气止痛,却易造成血热妄行,药性不易控制,或可去掉。”

    漱羽微微一怔。

    栾白石修长的手指在纸上移动:“这里已有了茜草,虽温和一些,也能起到类似效用。”

    他的声音冷静而清冽,衣袖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气让漱羽一阵恍惚。

    “……姜羽?”

    栾白石收回手,低头看她。

    “……对,你说得对。可以、可以去掉。”

    漱羽回过神来,提笔划去了方子中的降真一味,将纸拿了起来,吁了口气。

    “差不多了,配料、和料用不了多少时间,主要是出香耗时,但窖藏这一步必少不了。”

    凡界制香对节气和时辰都有要求,若不用任何灵力催化,至少也需数月,但眼下的情况必然等不了那么久。

    漱羽抬头看向栾白石:“带我去看看香窖。”

    栾白石颔首,绕过桌案走到门口。见漱羽依旧坐在经案前不动,便抱起手臂看着她,也不说话。

    漱羽抬头,见他身形昂藏站在那里,孤松般的气度一如凛冽的冬日,望向她的眼神中却有融融春意。

    她神思又恍惚了一下,但很快便站起身来。

    来这里是为了疫病,等到一切结束再与他说清不迟。

    她内心这么说服自己。

    “走吧。”

    漱羽走向门口,经过栾白石时脚步未停,径直出了门。

    栾白石的静室在一处独立的院落,三面围墙,西面靠山,他径直走到西边的山壁前站定了。

    “稍等。”

    漱羽举头四顾,二人正站在一颗栾树下。这树高大端正,黄叶落了一地,踩在上面有软绵的触感。

    栾白石伸手触到山壁的某处机关,只听咔咔声响,厚重的石壁凸出一块来,向一边移动,露出一人高的门洞。

    “果然别有洞天。”漱羽忍不住感叹一声。

    栾白石勾了勾唇,走在前头进了山洞。

    这洞不深,二人约莫走了十几步便到了头。尽头是一间正方的石室,室内空气干燥,有淡淡的香气萦绕。

    石室中央一张香案,上面摆着香匙香箸等等,还有两件造型古朴的香炉,一件是青铜的单足卷草纹镂空带盖,另一件瓷白的敞口香炉,炉中香篆已成。漱羽伸头去看,只见写的是两个字——因缘。

    她怔了一下,冰凉的四肢缓缓复苏,脚趾下意识在靴子中蜷了蜷。

    栾白石点完灯,从壁龛前转过身来,看见漱羽从香案旁绕开,面上神色略有些不自然。

    “我这香窖略简单了些,你看看可还缺什么东西?”

    漱羽不答,抬手解开了身上的披风,视线却被墙边的一排紫砂罐吸引。

    她视线方向未转,自然地伸手将挂在臂弯的披风递给栾白石,向那排紫砂罐走过去。

    “这是你制的香?藏了多久了?”

    “半年有余。”

    漱羽吸了吸鼻子,虽然香罐密封,她仍能闻出端倪:“除了沉水,还有龙脑和石斛……”

    “不错。”

    她扬了扬眉:“都是些凛冽静肃的方子。”

    “心不静,只好求助于外物。”他语气坦率。

    漱羽沉默着蹲下身子,细看那排密封的香罐,看到最后一罐神色一动。

    那是一只白釉质地的凸莲瓣纹撇口瓶。

    她抬起头看向栾白石:“这里头是酒?”

    栾白石点点头,也在她旁边蹲下身,醇厚的声音在窖中回响。

    “是突然动的念头,想着用酒浸泡香料,或能激发香中的药性。”

    漱羽的语气有些奇怪:“这是什么酒,你自己酿的么?”

    “是。”

    漱羽伸手,那白釉瓶口压着一块石头,在温黄的烛火下显出莹润的暖色。

    “……曳影石?”

    栾白石微微扬眉:“曳影石?这是寒水石。仙掌月明,影摇寒水……你这名字倒也不错。”

    漱羽伸出手,纤长的指尖碰到石头,平整的切面在她指腹轻柔的触感下透出淡淡的粉色。

    “……你……怎么会……”她低声自语。

    栾白石没听清,看向她:“你说什么?”

    漱羽转过头,栾白石的脸近在咫尺,神寒骨正的轮廓倒映在她眸中,她晃了晃脑袋,眼中的人影如同水中的月亮,水波荡漾,不知觉间变成了另一个影子。

    那人一头丝缎般银白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一顶青岚沉香冠,一身素衣,背着手转过身来。

    “你是谁?”漱羽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

    “你不认得我了?”男人扬了扬眉。

    “……我没见过你啊。”她迷茫地摇头。

    男人弯下腰,看了她一眼,重又直起身来,手中多了样东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她眼睛一亮:“曳影石!”

    男人朝她摊开手掌:“你想要?”

    漱羽点点头,看着他掌心晶莹的粉色石头,切面玲珑,在日照下流光溢彩,眼中流露出艳羡来。

    “给你了。”

    漱羽目光中闪过一瞬的不可置信,很快带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觉悟迅速伸手去抓那枚曳影石,男人却在她抓到之前收回了手。

    她皱眉:“怎么?你反悔了?”

    “你拿我的石头,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做我徒弟。”

    漱羽收回手:“可我已经有仙师了。山垚仙君是我师父。”

    男人似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那你师父人呢?”

    漱羽不说话了。

    和她一同登仙的同期都有师父每日教导练功,督查课业,可她自进了梯仙国之后,就没见到过仙师的影子。

    “师父……可能是忙……”她下意识答话,突然意识到眼前人还不知是谁,拿了块曳影石便要做她师父,警觉地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又问:“是谁接引你来玄都的还记得么?”

    漱羽鼓着嘴不说话。

    别人都是接引的仙官顺利成章做了师父,而她,既不知道是谁接引的自己,入了梯仙国才被通知师父是谁,修炼了这么久,却连师父的面都没见过几回。

    梯仙国的氛围和凡界差不了多少,大多数人都在潜心修炼,希望早一步修成正果,拿个一官半职,风风光光地领到官符官印去玄都任职。她看着别的同期有师父一路教导,而她孤身一人,只能靠自己领悟,也从没想过去亲近巴结其他仙师。

    看漱羽一脸执拗,男人叹一口气。

    “你知道我是谁么?”

    漱羽抬头,一双清澈的眼睛中写着疑惑。

    “我叫玄屿。”

    “你是玄屿……上卿?”

    漱羽仰头看他,眼神发愣。

    她初入玄都拜访三位天尊时,接引的司命仙官就曾提过,昆阆台新入驻的一位上卿,地位比肩三位天尊,但玄屿上卿性格比较特别,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大家见到不认识的神官都客客气气的,以免不小心得罪了哪位潜伏的大神还不知道。

    眼前这个鹤发童颜,形容飘逸的神仙就是传说中的玄屿上卿?

    玄屿微微弯了腰,似是觉得她愣怔的样子十分有意思:“我为何要骗你?”

    “可是……你不是应该……在玄都么?怎么会来梯仙国?”

    玄屿笑得恣意,露出一口白牙:“三界十方,于我哪有禁地?倒是你,跑到我这香云窟里来,也不和我打个招呼,好没礼貌。”

    漱羽吓了一跳:“这里是、是你的地方?我不知道……抱歉……”她曲了曲膝扭头便要走,却如何迈不动步子。

    “话还没说完,怎么着急走?”玄屿上卿不慌不忙地在她身后开口。

    漱羽着急挣扎了几下,腿上的禁咒终于松了,转过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上卿,小仙无意得罪,是看这洞窟仙气盈然,忍不住进来看看,没想到有主人,您放了我吧……”

    玄屿扬了扬眉,不理会她的请罪:“这曳影石你不要了?”

    漱羽看向他手中的石头,目光中万般留恋,她咬了咬牙,还是道:“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要。”

    她抬起头,眼神执拗:“上卿,小仙资质鲁钝,配不得做您的弟子。”

    玄屿神色冷了下来,眉眼间有了一丝怒意,香云窟中漂浮的仙气顿时如凝固了一般,气氛压抑非常。

    漱羽沉默着,料想自己不识抬举的行为果然触怒了上卿,却听得玄屿冷冷道:“谁说你资质鲁钝?”

    她一愣,抬起头来,只见一个东西在空中划过弧线朝她飞了过来,她下意识闭眼,那东西却在她面前停住了,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定睛一看,正是那块曳影石。

    玄屿垂眼看着她:“如此浑然天成的灵场,怎能叫鲁钝。你不用修行,那帮废料也比不上你。”

    他抬了抬手指,那曳影石从半空中掉了下来,落在漱羽手里。

    “说给你,便是给你了。你不喜欢我做你师父便罢,我不强求。”

    漱羽收拢五指,感受着曳影石冰凉的触感,犹犹豫豫地看向玄屿上卿,半晌将石头收回怀中。

    “多谢上卿,漱羽告辞。”

    她吁出一口气,正准备离开,突然听见上卿在背后开口。

    “这曳影石让你想家了是么?”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

    “……上卿知道我家乡?”

    玄屿上卿向她走近两步:“凤麟洲上的漱金鸟灵。我说得可对?”

    “上卿竟然听过我母族?”漱羽垂下眼,看手中那块晶莹的原石,语气有了思乡的温度,“曳影石来自我家乡,我们母族会用它制香,点燃便有家乡的味道……”

    她的眸光逐渐暗淡,她已是漱金一族的最后一人,此时家乡或许已经被海水淹没,葬身无尽海底了。

    玄屿沉声:“我有个法子,可以将你家乡的味道永留下来。”

    漱羽眼神一亮:“什么法子?”

    玄屿右手在虚空中划过,怀中已多了一只净白的瓷瓶,他揭开瓶盖,洞窟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浓烈而醇厚的酒香。

    他悠然自得地开口:“用我自酿的浪淘沙将香料密藏,一个甲子后曳影石的香气便能永久固存。”

    漱羽将信将疑:“当真?”

    玄屿看着她怀疑的神色不禁失笑:“你不信我?”

    “……不敢。”

    “那是怕我泡坏你的石头?”

    漱羽低头,抿着嘴将手伸出去。

    “这本来就是您的石头。”

    玄屿看她一眼,取走她掌心的石头,“咚”一声投入了酒瓶中。

    “若是泡坏了,我就陪你回无尽海看看你的故乡。”

    漱羽又惊又喜:“真的么?可是私自离开玄都不是违背天规……”

    她没有说下去,这位玄屿上卿似乎并不在乎所谓的规矩,忍不住又飞快看了他一眼。

    和他并列的三位天尊都是面相亲和,慈祥老者的模样,而这玄屿上卿虽然一头银发,眉眼却神采奕奕有如翩翩少年,一双剑眉斜飞入鬓,带着睥睨一切的傲气。

    漱羽突然有种感觉,只要他想做的事,便一定会做到,若是他不愿做的事,谁都不能强迫。

    玄屿上卿察觉漱羽探究的眼神,笑着垂眸:“怎么了小金鸟?”

    漱羽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没、没什么……”她视线移向上卿怀中的瓷瓶,“您自己酿酒,便是为了制香用的?”

    玄屿扬了扬眉:“一半一半,有的自己酿来喝,他们的酒太淡,没意思……”他说着冲漱羽眨了眨眼,“你肯定也不喜欢,下一次请你喝我酿的酒。”

    后来她果然尝到了玄屿上卿亲自酿的酒,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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