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负责押送栾白石的两名金吾卫不觉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是同一念头:这样俊俏的身手,若是他真有歹心,光凭我们又如何压制得住?

    皇帝看着栾白石如此飘逸身手,心中亦是忍不住叹服。突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啸,定睛一看,那桀钩妖兽的眼睛被刺中了,一张脸血淋淋的,张开的翅膀也猛然收回,显然极为痛苦。

    栾白石一击得中,耳边突然听见一个冷静的声音:“它要害在腹下三寸。”当下心神一凛,挺剑再刺。

    桀钩已经受伤,反应大不如前,栾白石的第二剑准确刺进了它腹下三寸的毳毛之间。

    桀钩血红的兽眼骤然圆睁,褐色的瞳孔紧缩,全身动作定住,僵直着从空中轰然下坠,砰一声砸落在正院中心的石砖地面上。

    栾白石提着剑稳稳落地,还剑入鞘,动作干脆利落,简直让人想喝一声彩。

    张尚阿望着院中垂死的妖兽,魂魄半晌才归位,他察觉了皇帝凌厉的视线,硬着头皮指着栾白石道:“大胆狂徒!陛下面前竟然携带兵刃,你、你要造反么?!”

    栾白石背着手尚未说话,姜怀谷稳重的声音已然响起。

    “张尚阿,这引来疫病的凶鸟为何会在昊天观出现?”

    张尚阿对着皇帝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明鉴!今日天有异象,臣实在不知这妖兽如何进了我观丹炉之中?!”

    他看着皇帝面罩寒霜的神色心头发冷,一扭头再度看向栾白石,面目狰狞。

    “是你!你使了什么妖法?竟然、竟然将上古妖兽召唤出来,陷害我昊天观……看来那上天昭示的符箓上所言果然不假,白石似玉、奸佞似贤……你这、你这奸佞之徒!”

    栾白石冷冷看他一眼,转过身走向那桀钩的尸体,抽出剑挑起了它巨大的翅膀,露出它折在翅膀下的一双锐利鸟爪。

    众人看得清楚,那鸟爪上有一截玄铁锁链。

    剑尖缓缓掠过黑色的锁链,连连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栾白石突然动作一顿,在那玄铁锁链上挑起了一张明黄的纸。

    这下再明白不过,这妖兽竟是被禁咒困在了丹炉之中。

    张尚阿面色发白说不出话。不需解释,皇帝也能认出,那张纸上昊天观特有的符文格式,正是出自张天师亲笔。

    “张尚阿,是你?”天家的面容如同此刻阴沉的天气,雷霆将至。

    张尚阿膝行至皇帝面前:“陛下,臣冤枉!臣挂念苍生,向天神诚心祈祷,为玉京疫病求得仙丹,这仙丹已经救活了染病百姓的性命,绝不会有假!”

    他扭头大声道:“白福敬呢?让白福敬来!他能够证明!!”

    “捱日观已经救活了白福敬,你却让他重新染上疫毒。你将桀钩拘役于昊天观中,流毒玉京,又以救世主的姿态自居。张尚阿,你真是让我看到凡人的下限!”

    张尚阿站起身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能看出谁在说话:“谁?!你是谁?!妖怪!有妖怪!!”

    漱羽抱着手臂从人群中走出,她身后跟着一脸怒容的白福敬。

    “张天师,你为什么要害我……”

    “什么?谁害你?我救了你的命!白福敬,你从捱日观的人手里逃出,若不是我收留你,你早就死了……”张尚阿看着白福敬眼中凝聚的恨意,头皮逐渐发麻。

    “你把我从疠迁所掳走,将我和这妖兽关在炼丹房,我本来已经痊愈……原来是你!!玉蕊观施斋,你来我仙鹤楼后厨,亲自给我们送来食材,我还感叹张天师不愧大德,如此亲力亲为……可、可那之后我们店中的伙计、大厨、跑堂尽皆染病,就是你!!张尚阿!!你算什么修道之人!!你才是玉京疫病的罪魁祸首!!”他越说越气愤,向着张尚阿步步逼近。

    张尚阿恼羞成怒,捏诀指向白福敬眉心,便欲封住他的嘴,被斜刺里伸出的一柄长剑拦住。

    他一愣,对上栾白石沉黑如墨的眉眼。

    “做、做什么?栾白石,是你施了妖法,让白福敬诬陷我?!没想到你妖力如此深厚,竟能夺魂摄魄……陛下,陛下不要被这奸邪之人蒙蔽啊!”

    漱羽冷哼一声:“事到如今还想颠倒黑白。”

    栾白石收回剑,看着人群中央的皇帝。天家亲封的大德竟与邪曲勾结,这样的真相势必令潜心崇道的皇室蒙羞。

    皇帝一言不发,面容阴沉,尚在思虑如何处理眼前的一切。

    漱羽正要说话,姜怀谷突然越众而出,走到皇帝面前,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他掌心捧着的是一颗灰扑扑的石头。

    “陛下,玉京疫病事关重大,不可不彻查清楚。臣于东海求得一味真言石,吞下后能分辨人言真伪,若有半句虚言,则烈焰焚身尸骨无存,若所说为真,则毫发无伤。”

    在场有人暗自惊异,他们曾于古籍中读过,邛崃仙山中有一种叫做麒鹿的异兽,口含奇石能分辨真伪,德永年间有妖怪冒充得道之士,在凡间招摇撞骗,这麒鹿现身揭穿了阴谋,当场将妖异焚化于烈焰之中。

    没想到这传说中的真言石竟如此其貌不扬。

    众人好奇的目光聚集在那颗真言石上,唯有漱羽一人看着姜怀谷单薄的身形,薄唇紧抿。

    姜怀谷转过身:“白福敬,你可敢一试?”

    白福敬一挺身,毫无惧色:“当然!”

    姜怀谷又看向张尚阿,缓缓道:“张尚阿,你可敢一试?”

    张尚阿看向姜怀谷手中的真言石,略略犹豫了一瞬,他察觉众人的眼神皆聚集在他身上,白福敬尚且能毫不犹豫,若是自己此时退却,等于不打自招。

    他抬头望天,隐隐有道道闪电如蛛丝般迅速铺满布满黑云的天幕,又不着痕迹地迅速消失。

    当下眸中精光一闪,莫名胆气粗壮了不少,瓮声瓮气地道:“我有何不敢?来啊!”

    这底气十足的架势倒令在场不少人一时怀疑自己是否误会了张尚阿。

    二人接过真言石,白福敬一把那真言石含在口中,凛然直视前方,大声喝了一句:“我白福敬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老天爷为我作证!”

    天边劈下一道惊雷,吓了众人一跳。再看那屹然挺立的白福敬,并无半分异样。众人自然将目光移到了一旁张尚阿的身上。

    张尚阿冷笑一声,昂着头乜了姜怀谷一眼,不慌不忙将真言石放入了嘴里。

    他口中含着石头,口齿倒是清晰,声音也莫名大了不少:“张尚阿迹慕神仙,心凝虚白,勤修秘箓,克受灵方,玉京疫病与我无关,请天人为我正身!!”

    张尚阿两手高举,喊得声嘶力竭,面目带了几分狰狞。

    耾耾雷声中,一道闪电突然劈中了张尚阿身后那颗合抱粗的古松,粗壮的树干一分为二,毕拨声起,熊熊烈焰从树顶燃了起来。

    昂头挺胸的张尚阿畏缩地迅速眨了一下眼,半晌发现自己并无异状,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张尚阿此身,可以分明了!!大家看看,到底谁是奸佞还不明显么?!!”

    他近乎癫狂地笑着,一手指向旁边负手而立的栾白石,毫没在意众人看向他的目光中渐渐有了讶异和惊恐。

    “张天师,你——”

    张尚阿的大弟子含光惊呼出声:“师父,你烧起来了!”

    张尚阿眸中厉色一闪:“放屁!我——”

    他突然感到一阵异样,似是有一阵风从他身体中穿过,蓦然感到五脏六腑都暴露于外,他垂下头,发现一束绯红的火焰在丹田处燃烧,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张置于烛火上的牛皮纸,从中间已经烧穿了。

    人们可以透过张尚阿对穿的肚腹看到他身后正在燃烧的那颗古松,而他的面孔中除了惊异却并无多少痛苦神色。这景象除了诡异还是诡异,围观众人不禁头皮发麻。

    “这、怎么会……”张尚阿不可置信地伸手摸到自己的腹部,手指被那红色的火焰燎到,却毫无灼烧的痛感,但烧穿处垂挂的脏腑和周身的焦糊味却让他知道这一切并非幻觉。

    他举起自己的手,染着血的指尖还有黏滑的触感,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肉无疑,瞳孔中终于出现了恐惧。

    张尚阿向前两步,身体中的力气陡然被抽空一般颓然倒地,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双手撑在地面,此刻他的身体已经烧光了大半,整个院中都弥漫着人体烧焦的刺鼻味道。众人只见浑身浴火的张尚阿奋力抬头,目眦欲裂地望向天空。

    最后一刻,他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句什么,他的骨架如同一捧干柴,烧至最旺后,只留下了一地黑灰。

    院中死一般的沉寂被惊雷打破,漂泊大雨洋洋洒洒,瞬间将院落中张尚阿的骨灰冲刷了个干净。

    “师父!!”

    含光悲痛不已,冲进院中。他跪在雨里,伸手在张尚阿方才焚化的地面胡乱地抹着,徒劳地捧起一把灰黑色的浑浊雨水。

    在场有几人消化不了方才的骇人场面,捂着胸口当场呕了起来。金吾卫唯恐扰了圣人视听,连忙将人拖了下去。

    皇帝却毫无所察,僵立在正殿檐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才缓缓看向姜怀谷,说了句:“姜寺卿,他是朕亲封的大德,何故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姜怀谷闭了闭眼,没有直接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今日之果,是张尚阿咎由自取。陛下,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应当尽快解决玉京的疫病。”

    他转头看了一眼漱羽:“小女自幼习医,这一次和捱日观携手制成了对抗疫病的香方,在西郊疠迁所已经挽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此药也经过太医署认证可用。若陛下放心,可将抗疫之事继续交给栾道长。”

    皇帝闻言,深深看了栾白石一眼,语气复杂地道:“让栾道长受委屈了。”

    圣人识人不明,还险些冤枉了救世之人的性命,若非姜怀谷及时插手,还不知会演变成如何局面。

    这么想着,皇帝的面色愈发阴沉,虽然幕后黑手已死,他却半分高兴不起来。

    昊天观重新收归太常寺,张尚阿的几名贴身弟子被押入大理狱,拷问玉京疫情的始末。

    没有人招供,因为招供不出什么,饶是张尚阿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知道这桀钩妖兽是如何到了昊天观中。

    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问出了几桩张尚阿勾结宫中内宦,贿赂朝中重臣的证据,皇家大观借修仙论道之名贪墨国库税银,纵情奢靡的秘辛被揭开,连玉玑公主都牵涉其中,皇室颜面扫地,天家只能将最宠爱的公主送往西域和亲,以平民怨。

    刑部再不敢继续深查下去,此案便到此告一段落。

    城楼上,漱羽望着渐渐远去的和亲队伍,面色阴晴不定。

    天色昏暗,一轮夕阳将颓,她身后响起一人缓慢的脚步声。

    “神君。”

    漱羽转过身来,姜怀谷依旧是那副沉稳豁达的姿态,镇静地与她对视。

    “星摇呢?不敢来见我么。”她的语气冷如冰霜。

    姜怀谷却微微笑了起来:“神君莫怪星摇仙官,是我执意要出头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姜怀谷点头,叹息般道:“恐怕老仆这回是触犯了天规吧。”

    他的语气坦然,并无半分畏惧。漱羽蹙眉看了他一会,抿着唇没有说话。

    姜怀谷沉稳的声音再度响起。

    “老仆知道,神君为了玉京这场疫病已经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前您已经受了处置,不能再担上在凡人面前泄露天机的罪名。我也是好说歹说,才劝仙官将那真言石交给我,由我去向世人揭开张尚阿豢养妖兽,为祸世间的真相。”

    他笑道:“老仆身为太常寺卿,这一回在皇帝面前立下大功,神君不为老仆高兴么?”

    “高兴?!星摇简直是毫无分寸!你真以为自己已经是长生不老的仙生?你凡人肉胎,如何承受那严苛的天规处置?!”

    她的声音中终于有了愠意,顿了顿又道:“姜怀谷,你是白活了这两百多年么?你揭开的真相让皇室颜面扫地,那李承衍不过也是区区凡人,何况自古皇帝心思最深,他怎能有胸襟容得下你?!”

    姜怀谷轻叹一声:“神君此刻还为老仆担忧,倒让我觉得惭愧了。”

    漱羽语气一滞,皱眉看着他。

    姜怀谷竖起右手三指压在胸口,眼神炯炯地看向漱羽。

    “神君,两百五十三年前,老仆还是前朝太史署一名小小的养鸽人,被您选中跟随左右。因着您的庇佑,姜氏历经世事变幻屹然不倒,我这冗长的一生平安顺遂、万事无忧,比之普通凡人已经得到了太多。”

    漱羽看着姜怀谷眼角的皱纹,好像在看一株历经沧桑,经历了一轮轮四季变换的古木,从枝繁叶茂,到枯叶凋零,只剩下一根孤独的主干。

    “神君曾问老仆,在您离开前有什么心愿,老仆想了很久,毕竟是最后一次得您荫庇的机会,需要慎重决定……”

    他莫名笑了,半晌抬眼看向漱羽,神色庄重。

    “这最后一次,就请神君放下对老仆的牵念,送我入轮回吧。”

    神君睫羽微颤,手指微微攥紧了。

    “你……果真是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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