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怀谷跟随漱羽多年,心中十分清楚,无论是揭露妖兽桀钩的身份,还是在凡人面前妄用灵物真言石,都已经触犯了天规。

    神仙受刑尚且要拔掉三层皮,他只是一个被神选中侍奉在侧的凡人,多活了百余年已经是恩赐,这一回,他势必面临严苛的处置。

    他对漱羽始终心怀感念,他也曾是出身微寒却孤高难驯的少年人,因为神君的庇佑少走了许多弯路,遍历世情,也磋磨出一份超然物外来,但他归根结底是脚踏黄土、头顶苍天的普通人,经历过生离死别,更难舍七情六欲。

    “是啊,阿犀还在轮回井等我呢。我已经耽搁太久了。”他叹了口气。

    他鲜少在神君面前流露对发妻的思念,但今日,却破天荒地提起了阿犀。

    漱羽神色微动。

    姜怀谷的结发妻子阿犀,在他跟随神君之后的第三年便去世了,此后漫长岁月,姜怀谷并未再娶,也从不曾在外人面前提起过亡妻的名字。

    去岁经历了太多事,或许是与老友邓顾左面目全非的重逢,或许是亲眼看到郑元淳心情复杂地嫁女,或许是疫病之下生死的无常。

    还有就是神君那份冷漠在不知不觉中默默转变,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姜怀谷的心中所想,让他愈发频繁地想起妻子阿犀。

    漱羽看着姜怀谷目光中流露出岁月洗刷后的温柔神色,沉默了很久。

    “你触犯天规,历轮回也是送入修罗道,想要再见你妻子恐怕难了。”她淡淡说着冷酷的事实。

    “是么……”姜怀谷茫然。他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平静的神色中依旧露出些许失望。

    “所以何必要逞英雄?我来承担,会比你的下场要好得多。”神君的语气中仍有谴责。

    姜怀谷轻轻笑了,眼角的皱纹愈深了些。他和漱羽站在一起,便像无底线宠溺着宝贝女儿的慈父。

    “能在神君面前做一回英雄,我这辈子也算是有些功绩可说了。”

    漱羽的神色却没因他的笑话缓和半分,只是沉思了一会:“你的妻子真会一直等你么?”

    姜怀谷微怔,半晌道:“应该会吧。阿犀是个很守信的人,从来不曾骗过我。”

    他面露不忍,“倘若无法再聚,若能给她捎个信,让她不要再等下去也好啊……”

    漱羽薄唇紧抿,没有言声。

    -

    紫极殿内,众仙云立,气氛压抑。

    一个须发皆白,肩披灰羽的仙官愁眉苦脸地站在大殿正中,接受着众人同情、鄙夷、无奈的目光。

    帝君靠坐在椅背上,一手支额,满脸烦闷。

    “白头仙翁,这已经是第几回了,你如今连自己的洞府都看不好么?”

    白头仙翁垂着脑袋,光秃秃的顶心冒出晶莹的汗珠。他的邛崃洲接连失窃,先是妖蛇婴宁盗走百蛊釜为乱一方,接着疫病鸟桀钩也不知怎么冲出牢笼逃到人间引发了疫病,在玄都本就异象频发的节骨眼,还如此给至尊和各位天尊添堵。

    帝君身边坐着的业华夫人虽然面色同样不豫,但唇角勾着的一抹冷笑,却暗藏几分看好戏的姿态。

    司命看白头仙翁实在可怜,手执琉璃杖上前两步。

    “至尊,这事说来也不能完全怪仙翁,他也是遇人不淑,谁能料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业华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了起来。

    “仙门出此败类,实乃玄都之不幸、三界之不幸!那贼人现在何处?”

    阶下队列里,司直曲危越众而出:“回禀至尊,桀钩现世后,下官已经派出天兵搜寻,目前三界六道均已探查过一番,贼人应该是躲进了修罗道。”

    业华夫人冷哼一声:“无胆鼠辈!”

    帝君面色难看,只看着曲危道:“务必将人捉拿归案。”

    曲危恭声道“是”,随即退入了队列中。

    元姝夫人坐在莲花台上,神色复杂,直到议事结束,方才忧心忡忡地离开了紫极殿。

    她乘驾流云,往霄云宫的方向回,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

    “司直大人?找我有事?”

    曲危加快速度行至元姝夫人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夫人。尧却特来向您请罪。”

    元姝夫人纤长秀眉微扬,不解道:“请罪?”

    “是,因我抽走息翮半身修为,致其在凡界行事艰难,此次桀钩现世,她也牵扯其中……她是您爱徒,尧却心中愧痛,一直想来和您道歉。”

    曲危颓然低下头颅,那顶赤金的沧溟冠也跟着垂落下来。

    元姝夫人摇了摇头:“你身为玄都司直,除了秉公办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叹一口气,“是我这徒儿,太过桀骜了。”

    曲危抬起头来,神色犹豫地看向元姝夫人,半晌方道:“夫人,漱羽她这最后一个接引的任务,何时才能收尾?”

    “我也不知。元计时我和她说话,仔细交代她行事要小心,莫要固执己见,顺势而为,看样子她也没听得进去……”

    想到徒儿宁折不弯的性子,元姝夫人眉间浮起忧色。

    曲危却从元姝夫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异样,他语气试探:“这最后一人是净往身,身为道门中人历的又是情劫,照理不该太过复杂才是……”

    元姝夫人迅速看了他一眼:“司直是如何得知昭生符上的内容?”

    曲危神色一僵,一时没能答得上来。

    元姝夫人此时方才后知后觉。玄都司直曲危神君,素以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著名,却只有在自己徒儿面前会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神色。

    她眼中露出无奈笑意,自己也真是太过迟钝,怎么到今日才发现曲危司直对自己徒儿的这份心思。

    他既然真心牵挂漱羽,自然也会对她最后的任务有意留了心。

    她看着曲危,语气带了几分坦诚:“阿羽的性子你知道,我会如此提醒,也是不想她陷于当前困境,能早早脱身回到玄都才好。她临走前也答应得好好的,前阵子听司命说,她那最后一个接引的任务已经有了进展,想来不会太久了吧……”

    尧却面上浮起焦躁神色,语速快了几分:“夫人可知道她是如何取得的进展?她去向月老求了姻缘线,把自己和那凡人栾白石捆在了一起!”

    “姻缘线??”元姝夫人一愣,面上浮起复杂神色。

    尧却没有察觉元姝夫人细微的神色变化,兀自忧心道:“她为了那凡人的情劫,先是违背天规借鬼囚,再是找月老借红线,如今又牵连进凡界疫病中去……漱羽如今的状态,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想起在凡界与栾白石的交锋,语气更冷峻了几分:“夫人知道,漱羽看似孤傲淡泊,却一向凭借本心行事。她如此投入那凡人的情劫考验,真若是被那栾白石纠缠上了,陷于与凡人的情爱之中,面临的可不单单是天谴而已……”

    曲危抬头,面色焦虑地提醒元姝夫人:“——神仙与凡人相恋,依照天规是要被永世贬入轮回的!”

    元姝夫人受到他这股子急切所感,心也跟着提起,然而没过多久神色又放松下来。

    “不,不会的。”

    尧却一怔,看着元姝夫人一脸笃定的神色,忍不住道:“夫人怎知不会?凡人男子心志不坚,大多易受蛊惑,更何况息翮她又……”

    他没说下去,想到漱羽绰约姿态刻意在栾白石面前释放魅力,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连自己都无法抑制地动心,那栾白石怎么可能不被吸引?!

    元姝夫人却只是摇头,语气肯定:“不,栾白石不会纠缠她的,他能做到……”

    尧却的焦躁因为元姝夫人的古怪反应逐渐化为疑惑。她怎会对一个凡人的意志力如此笃信,倒似乎比徒儿的定力更加值得信赖。

    他试探着问:“夫人,这凡人栾白石到底是何背景?”

    元姝夫人回过神,看见曲危神君眼神中的犹疑,语气寻常地道:“不过是个净往身,能有何背景。”

    他见尧却眉心疑惑不减,又道:“这栾白石身为剑修,一心除魔卫道,意志坚韧从不耽于情爱,否则也不会被玄都选中。就算是一时被漱羽蛊惑,斩断情思时也必不会脱泥带水。”

    她不欲再多言,只看着尧却道:“此去赴修罗道捉拿罪犯有凶险,司直万事小心。”

    尧却抿唇不语,他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元姝夫人,栾白石已经知晓了漱羽的身份,尽管如此依旧不管不顾地要和神君在凡界相爱,甚至自己出面威吓都对此人毫无半点作用。他在自己面前暴露出的那副乖戾姿态,可不像能够干脆利落斩断情思的样子。

    他不能说也不想承认,哪怕栾白石只是一个凡人,自己在他面前似乎也毫无占上风的姿态。当下只是憋着一口气,向元姝夫人告了辞,下界执行任务去了。

    元姝夫人看着尧却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转身踏上殿前的玉阶。

    她脚步缓慢,走到檐下时停了脚步,神思一时恍惚,想起那位传说人物第一次亲自登门拜托她的事。

    那时她刚从东海游还,回到玄都还没有多久就听说了消息:帝君力邀许久,真身常驻无尽海的那位三界灵力第一的大人物终于答应入驻玄都,是为玄屿上卿,至尊赐其昆阆台。

    玄都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空降的大神,尊位更是仅居两位至尊之下,与三位天尊比肩;而昆阆台地处玄都中心,位置冲要,却被赐为玄屿上卿的殿宇,其尊荣地位更可见一斑。

    更让众仙好奇的是,自从得到玄屿上卿入驻玄都的消息,鲜少有人见过这位大神的真身,无论玄都元计或是至尊召集紫极殿议事,都很难看到他的身影。

    也有初入玄都的小辈胆气壮些,慕名上昆阆台拜访,十次有九次都见不到人影,还有一次能见到他座下的山垚仙官,面无表情的告诉他们上卿又出去云游去了,有缘自会相见,不必特意拜访。

    唯一能大家明显感到的变化,或许就是自玄屿上卿入驻玄都后,整个玄都的仙场都稳固了不少,以往无尽海上波涛汹涌,与玄都交界之处偶有魔物异灵侵扰,需要玄都专门派遣天兵驻守,现在却风平浪静,一派太平气象。

    这或许就是帝君对这脾气古怪的玄屿上卿倍加礼让的原因吧。

    正因如此,当元姝夫人在自己的霄云宫外看见他的身影时,才略微有些意外。

    除了玄屿进驻玄都当日在紫极殿遥遥看过一眼,那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位上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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