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坐在车上已听见了,为了给孙权留面子,故意装作没听见。

    聂筠得意洋洋,悠闲对孙权笑道:“我现在可是知道你的软肋了。”

    孙权梗着脖子回敬道:“你倒是想有软肋呢。”

    两个人互相揶揄一番后,聂筠去前殿忙自己的正事了。

    孙权坐在车前准备赶车,谢灵毓探出头疑惑道:“你怎么会欠聂筠的钱?”

    孙权讪讪地:“那天给你带回来的胡饼,是我向聂筠借钱买的。”

    谢灵毓掩面,不知道说什么好。

    孙权回过头又难为情道:“我跟你说啊,我这个月的俸禄会少很多,因为我找吕范预支了一大半。”

    谢灵毓不明白:“你预支俸禄干什么?”

    “我当时在南山说了会发赏钱啊。”

    原来如此,谢灵毓当时在马背上听到了孙权说会给他们发赏钱,她不懂军中的规矩,还以为是有什么备用的闲钱专门作为奖赏用。之后她又跟孙权大吵一架,加上养病,一直没想过这回事儿,如今才知道,原来那笔钱是要孙权自己出的。

    虽然为时已晚,谢灵毓还是忍不住道:“你要给他们赏钱,你找我要啊。”

    孙权撇嘴道:“我给你的钱怎么还能要回来——”说罢,又恨恨地,“都怪那个吕范,我问他要钱,他居然不给,要是他爽快把钱给我就好了,我就用不着白白浪费那笔俸禄了。”

    “你在说什么呢?”谢灵毓数落道,“你怎么能向吕范开口要钱呢?他不给你,是他职责所在。若是他真给了你,才是在害你,你这回敢要五十两,下回就敢要二百两,长此以往,以后多少钱够你花啊?”

    孙权不敢大声说话:“好了,我下次不敢了。”又嘟囔道,“你可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谢灵毓坐在马车上一路都在琢磨,以后孙权出门要让他多带点钱,或者自己就干脆不碰他的俸禄了。但是看他一贯的做派,拿着俸禄也留不了几天。

    马车一路顺畅地来到城隍庙,谢灵毓推开车门就看到祈福的香烟袅袅升起。

    谢灵毓牵着孙娴和孙绍先后下车,孙权双眼亮晶晶地指着远处一个小山峰,拉着她一脸热忱道:“刚才我看到那边的客栈里有汤泉,我想带你过去住两天呢。”

    谢灵毓蹙眉,想问问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已经预支了这个月的大半俸禄了。

    不过,想到要在陌生的地方过夜,谢灵毓颇有些不适,推辞道:“我不想去,我上回掉进了碧水潭里,现在看到水还有点害怕呢。”

    孙权信以为真,一脸遗憾,想了想又道:“那就等冬天的时候再去吧,天气冷的时候你肯定乐意泡汤泉。”

    谢灵毓敷衍着点点头,心里却想着,等冬天到了孙权指不定都忘记这回事儿了。

    来城隍庙进香的人络绎不绝,谢灵毓牵着孙娴和孙绍,想起自己上一次去庙里上香还是在会稽时去花神庙,当时她默默念叨了三件事,甚至还替贺攀许了愿。如今不知怎地,她对祈愿之事毫无兴致。

    孙权拴好马之后也虔诚去上香,闭着眼求神保佑他和谢灵毓平安,他真的承受不住谢灵毓再出任何意外了。除此之外,他还希望最好能有一个孩子。

    虽然之前答应过谢灵毓,不管她生不生孩子,他都无所谓的。但是有时候想一想,还是有孩子更快乐些吧,孙权还突发奇想,说不定谢灵毓生了孩子以后,脾气会变好呢?

    孙娴和孙绍在陌生的地方有些局促,目光都蔫蔫的,谢灵毓望着他们笑,再抬头时,视线掠过各色恭敬人群,心里忽然有所质疑:世人遇到困难,都想请神仙帮忙,可是神仙哪里会顾得上这么多世人呢?

    所谓求神,不过是寻一份心安,这背后甚至还隐隐透露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力感。

    庙里人多烟浓,谢灵毓被一束束香烟熏得咳嗽不止,陪孙权上完香之后便没再逗留,坐上马车又往西园去看聂夫人,孙娴和孙绍也来了精神。

    西园门外丹桂飘香,聂夫人事先不知道谢灵毓会带着孩子们过来,母子相见时异常欣喜,由衷感谢了谢灵毓和孙权。

    谢灵毓见聂夫人一袭秋衣下的腹部已经明显的隆起,气色大好,想来这阵子还算舒心。

    母子三人相依笑语,谢灵毓也跟着高兴,扭头一瞧,孙权已经出去了,随后谢灵毓也没有打搅,悄悄走出正厅四处闲逛。

    夏天时和孙尚香在这个园子里住过二十来天,谢灵毓看着各处旧景,感慨时过境迁。孙权跑得没影儿,谢灵毓不知不觉走到荷塘,望着枯萎的荷叶沉思。

    刚才在庙里时她就想了许多事,也不知是不是大病过后的缘故,现在心里莫名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哀思。乱世中有人朝不保夕、颠沛流离,和那些人相比,她好像占了太多幸运。

    谢家虽然不是高门大族,但她自幼也衣食无虞,即便前几年会稽曾有过兵乱,也未殃及谢家。嫁给孙权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最初并没有抱太多期望的,未料到两个人后来在吵吵闹闹中也会有情投意合的时候。

    谢灵毓双眼呆滞地回想这些事,忽觉自己长这么大以来,好像过得太圆满了,从出身到如今的婚事,似乎已经耗完了许多人一生的福祉。这个想法涌入脑海之后,就像一团乌云遮住了原本皎洁的月光,让她忍不住惶恐。

    谢灵毓正在恍神,忽见远处塘边的芦苇在左右晃动,好像是招手的样子,谢灵毓定睛一瞧,原来孙权蹲在荷塘一角在钓鱼,用力晃着芦苇让她看到。

    谢灵毓笑了笑,走过去待在他身旁。孙权转头望着她,低声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谢灵毓望着晴朗日光下寂静的塘面,语带惋惜道:“我在想,得失皆有定数。”

    孙权琢磨着她的话,随后放下鱼竿,关切问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得失?”

    谢灵毓回眸看他,由衷道:“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太幸运了。”

    孙权听罢觉得不解:“哪有人会嫌自己太幸运的?”随手薅了一根芦花拨弄着她的脸,“你就不能想想也许你还能过得更好一点儿吗?”

    谢灵毓被芦花弄得别过脸笑:“再好一点儿,就有些虚妄了。”又清醒地感伤道,“我担心我自己无福消受,或者说,会影响身边人的命数。”

    孙权觉得没道理,放下芦花道:“你从哪里看来的这些歪理?我被你弄得都有些忧伤了。”

    谢灵毓淡然笑道:“兴许,真的是我思虑太多吧。”

    孙权点头:“肯定是的。”

    谢灵毓望着鱼竿好奇道:“你钓到鱼了吗?”

    孙权歪着头说:“这不把你钓来了吗?”

    谢灵毓眉开眼笑,陪在他身边待了好一会儿,之后又将孙权钓上来的鱼送到厨房。

    晌午时,聂夫人招待了午饭,孙权吃饭时提及聂筠,一脸认真道:“大嫂你知道吗?聂筠天天盼着你回去给他张罗婚事呢。”

    聂夫人诧异道:“是真的吗?”

    孙权添油加醋地描述:“千真万确,他现在一心盼着成婚呢,想得茶不思饭不想。”

    谢灵毓在一旁听得满脸狐疑。

    聂夫人却莞尔道:“说起来,我是该回去了。”

    听到这话,孙权和谢灵毓交换了一下眼神。

    饭后,孙娴和孙绍要睡午觉。孙权闲不住,看到园子里的玉兰树上有两只喜鹊衔泥筑巢,于是热心地跑到厨房找了些碎稻草送到树上帮忙。

    谢灵毓陪聂夫人在屋里闲谈,聂夫人感喟道:“这阵子真的劳烦你了,帮我照看娴儿和绍儿,费了不少心吧?”

    谢灵毓不敢居功,推却道:“我也没有尽到什么心意,并不是天天都照看他们的。”

    “我听娴儿说,你前阵子生病了,病了好多天?”

    谢灵毓眼神闪躲了一下。

    聂夫人目光敏锐,随后便问道:“莫非是有什么隐情吗?”

    谢灵毓犹疑着不知该不该开口,聂夫人又再三追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不要让我胡乱猜测。”

    谢灵毓望着她担忧的面容,只好下决心将自己被靳明禾算计的事说出来,但是先提醒着:“不管大嫂听到什么,都不要动气,毕竟都是发生过的事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聂夫人缓缓凝眸:“你说吧,我心里有数。”

    谢灵毓屏着气,将那件事和盘托出:“我陪靳明禾去南山赏花,她把我推下了山坡,害我掉进了碧水潭,我为此病了十多天。”

    聂夫人倒抽一口凉气,知道靳明禾是冲她来的,转过脸不敢再细想,目光悠远道:“真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早听你说她不是好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按耐不住。”

    谢灵毓默默叹息,想着以后恐怕没有安生日子。

    话已经说到此处,聂夫人不得不问了一句:“孙策对她是何态度?”

    谢灵毓回想着,淡淡道:“我听孙权说,大哥现在已经不相信靳明禾的话了。”

    聂夫人的脸色并没有缓和,轻声道:“我来西园已经快两个月了,若再不回去,府里就该有人当我不存在了。”

    谢灵毓听出聂夫人有意回府,微微扬唇,接着却有些不安:“大嫂能回府,自然是皆大欢喜,只是靳明禾心肠歹毒,我不知道她下一次又能做出什么事来,大嫂眼下不必因为我的话而急于为我出头。”

    聂夫人似自言自语一般:“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何就与孙策走到这般田地,若是单为了他,我是不愿回去的,但我如今的处境,不进则退,我还是要面对。”

    谢灵毓窥着她眼底的哀伤,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用吴夫人的话来劝道:“那天母亲同我说,再亲密的两个人,也无法在任何时候都能心意相通。我听说大哥来过西园几次,大嫂却不肯见他,这样又是何苦?大哥明明是很在意大嫂的。”

    聂夫人根本听不进去,兀自轻嘲地牵了牵嘴角:“你知道吗?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背负血海深仇了,后来他又有问鼎天下之志,我怎么会相信这样的人能沉湎儿女情长呢?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是我自己做了太久这样的梦罢了。”

    谢灵毓听过,垂下头难以再开口说任何话。

    天黑得很早,谢灵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孙娴和孙绍当天留在了西园,她在回府的马车上累得睡着了。

    她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天还暗着,孙权在枕边睡得正熟。

    谢灵毓感受到许久未曾有过的安稳,不想吵醒他,闭上眼想接着睡,无奈睡意已退,越闭着眼,神志反而越活跃。外面万籁俱寂,谢灵毓忽然心潮涌动,不想浪费如此良辰。

    她把脸贴在孙权胸膛上,柔语唤了两声夫君。

    孙权被她叫醒,迷迷糊糊睁开眼,以为出了什么事。谢灵毓微微探头,用鼻梁轻蹭一下他的下巴,孙权立刻会意,豁然清醒:“我不是在做梦吧?”

    谢灵毓眨眼望着他,孙权惊喜交集,担心自己真的在做梦,随即贴过来拥住她,摸到她的手,十指紧扣。

    谢灵毓浅浅合眸,由着他忘情采撷。不多时,气息缠绕,幔内柔情渐入佳境,孙权已经忍了半个多月,此刻一挨到谢灵毓便觉筋骨酥软,缱绻旖旎地唤着毓儿,迫不及待想使出浑身解数。谢灵毓抓紧了他扣过来的掌心,朦胧中觉得身体轻盈似飞燕,如痴如醉到天明。

    晨鸡报晓时,谢灵毓已经起来梳洗妥当,昨天擅作主张带孙娴和孙绍去了西园,又让他们留在了那儿,虽说孙权回来之后特意去跟吴夫人说了一声,但毕竟是先斩后奏,谢灵毓有些担心孙策找她要人。

    孙权还趴在床上枕着胳膊细心回味,谢灵毓来到床边,弯腰和他四目相对,还未开口叫他,他却先笑眯眯道:“你每天都这样喊醒我就好了。”

    谢灵毓在一旁嗔道:“你快起来吧。”

    孙权喃喃着:“不想起,我在等天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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