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心里也没底,随孙权往前殿走去。

    隔着一射之地,便看到虞翻站在前殿侧面的一条小径上,身穿青灰色长衫,风采依旧,一派清淡庄严的贤者之姿。他在此地等候,想来有些话不能当着孙策的面说。

    谢灵毓从前跟在父亲及叔父身后见过虞翻几面,虽不熟稔,但如今在吴郡相逢,倒也有种故人之情,于是周到地上前寒暄着:“晚辈见过虞先生,虞先生别来无恙?”

    虞翻恭敬回礼,随后爽朗道:“从前的谢姑娘如今已是谢夫人了,将来会稽世家子弟想在江东谋取一官半职,还要仰仗谢夫人提携。”

    谢灵毓含笑低头:“虞先生这么说便使我惶恐了。”

    孙权对虞翻颔首致意,在一旁静静听着,了然轻笑,知道自己不该在场,有些话也不该听,便找借口去了前殿,留他二人继续话谈。

    虞翻面色和悦,目送孙权走远。

    孙权走后,谢灵毓才露出担忧的神色向虞翻问道:“如今江东不太平,虞先生这一趟来,不知所为何事?”

    “我是来向主公请罪的,”虞翻收起笑容,一脸惭愧地小声道,“贺攀当初能在主公军中谋职,是我极力推荐的。”

    果真是为了贺攀的事而来。谢灵毓眼酸垂眸,遗憾道:“如今的局面不关虞先生的事,我们都想不通贺攀为何会变成今日面目。”

    虞翻一声叹息,又正色询问:“贺攀来吴郡之后,你见过他吗?”

    谢灵毓坦诚相告:“见过。”

    如果虞翻还想打听贺攀此前都跟她说过什么话,谢灵毓就要琢磨该不该说出来了。

    “要是你们没见过就好了。”虞翻并没有再往下问,而是莫名发出这样一句感慨。

    谢灵毓不解何意,虞翻又悠悠道:“我早该看出来才对,一个心里积着恨的年青人,是很容易被蛊惑的。”

    莫非虞翻以为贺攀的叛变是她推波助澜的吗?谢灵毓觉得没道理,转过脸去,也没打算解释什么。

    虞翻顿了顿,改口向谢灵毓打听其他事:“会稽如今风云动荡,十几个官吏正在被押解到吴郡的路上,谢夫人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谢灵毓无奈苦笑:“魏卓的死牵涉甚广,今日之事也算是我促成的。”

    虞翻思忖片刻,缓缓道:“看来这背后有许多我看不准也猜不出的隐情了。”

    谢灵毓有些后怕:“实不相瞒,我这样做其实很冒险,深究起来,我也在害人,不知道主公会如何惩治他们。”

    虞翻眉头紧锁,但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要想除暴安良,就不能过分在意仁善,谢夫人要明白,做错事的人不管遭受什么惩罚,都是他们自食恶果,不是你施加给他们的。”

    话虽如此,谢灵毓却兀自不安,喃喃低语道:“我怕我会变成会稽士族的罪人。”

    方才虞翻还说什么以后会稽世家子弟仰仗她提携,实在太讽刺。

    “身处乱世之人,即便什么都没做,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洪流之中了。”虞翻沉声静气道,“会稽士族与主公矛盾重重,咱们会稽人本就难以受到重用,这场波折也算为主公清扫一些障碍,往后的会稽才俊也能有出头之日了。”

    谢灵毓觉得这个道理既通透、又残酷。

    虞翻目光悠远地回想着:“当初主公兵临会稽的时候,我第一个前去相迎,很多人都骂我不忠不义,但是在我看来,江东不是谁家的江东,江东最重要的永远是百姓安定。”

    谢灵毓听懂了他的意思,也终于在心里说服了自己,她没有做错什么,于是向虞翻感激道:“多谢虞先生开导。”

    府门外陆续有亲兵护送着官员赶到,好像是会稽郡府那些人被带到了,虞翻打算去看看有没有故时相交,准备同谢灵毓道别。

    谢灵毓从身后喊住了他,艰难地问出最后一句话:“若是主公抓到了贺攀,我们能为他求情吗?”

    虞翻无奈地摇头:“他那样的人,你为他求情,反而是侮辱。”

    谢灵毓怅然道:“我明白了。”

    虞翻只身走向前殿,谢灵毓心有隐忧,躲在前殿侧边廊下的一根圆柱后面悄悄观察着从山阴押解来的官员,为首的是靳明禾的父亲靳慷,他居然面带微笑,似是来吴侯府做客,谢灵毓看到他就想起靳明禾那张讨厌的脸,厌恶地皱了皱眉。大部分官员都是谢灵毓见过的,她从头看到尾,发现叔父谢贞不在其中,甚为庆幸。

    谢灵毓也转身离开,想将事情的进展告诉聂夫人,沿着小径走了一段路,发现不远处就是靳明禾现在住的院子,驻足一听,里面的动静还不小呢。

    靳明禾大概是听说了什么消息,被幽禁了也不安分,正在院子里大呼小叫着:“快放我出去!我要见吴侯,再关着我会一尸两命的,你们担当得起吗?”

    门外的守卫面面相觑,都带着不耐烦的倦色,并没有人去向孙策禀报。

    谢灵毓也没理会,径直往正院走去,原本沉重的心意不知不觉已变轻盈。

    连续几日的谋划与担忧,化作见到聂夫人时一句并不轻松的开场——

    “大嫂,靳家家主已经被带到了。”

    听到谢灵毓这句话时,聂夫人神情淡漠地坐在书案前,她会意点头,只有眸中还存一丝锐气:“幸好有你。”

    谢灵毓喃喃感怀着:“事情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不知道会揪出多少同党。”

    聂夫人自顾自说道:“其实你救了我的命,还有我肚里的孩子,如果没有你,我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

    谢灵毓觉得这话太不吉利,坐在聂夫人面前连忙阻止道:“大嫂不要这样说,如果不是因为靳明禾与我有旧怨,她在府里也不会这样恶毒行事,是我连累了大嫂。”

    聂夫人不置可否,无谓一笑,又轻轻叹道:“好在我们都熬过去了,这一次,靳家就算不倒,也会大伤元气了。”

    谢灵毓很是不安:“大嫂觉得,大哥会如何惩处会稽郡府的其他官吏呢?”

    聂夫人怔了怔,然后摇头:“总归是要死几个人的。”停顿之后,又缓缓道,“他心里有一座牢笼,自己被关在里头,犹如困兽。”

    谢灵毓心思复杂地垂下了头,沉默良久。

    聂夫人见她不说话,欠身关怀道:“你是心有顾虑吗?”

    谢灵毓苦笑连连:“一开始有,现在已经不会了。”

    担心也无用了,冤有头债有主,被揪出的同党要怪就怪靳家吧,况且他们也确实与靳家沆瀣一气。说起来,也是靳家太过嚣张,三番两次闹出人命,才给了谢灵毓查清原委的机会。他们害死魏卓的那种毒药是需要隔一段时间才会发作,想查出凶手不是易事,若不是靳明禾后来又动手毒杀馨儿,靳家害死魏卓一事真的就不了了之了。

    两个人各自恍然,忽见一位侍婢急匆匆进来道:“夫人,靳姬逃出院子往前殿去了。”

    聂夫人眉心轻蹙,和谢灵毓相视一眼,然后默默起身,谢灵毓也忙起身,又叮嘱道:“大嫂小心。”

    聂夫人不慌不忙地说:“走,我们也去瞧瞧。”

    谢灵毓点头说好,心里琢磨着靳明禾应该是骗看守的人给她开了门,然后趁机跑了出去。

    靳明禾这个人,不知道该说她是运气好还是心机深,但凡是她想达成的事,好像总能得偿所愿,可惜心思总是不用在正道儿。

    前殿内,孙策居高临下地坐在主位,神色异常平静。靳明禾柔柔弱弱地闯进来之后,其余官员便被带了下去等候传唤,只留下靳慷听审,孙权和虞翻则在边上旁听。

    谢灵毓和聂夫人来到前殿后门就听见孙策的话语声从殿内传来:“你老早就想当山阴令了,所以才会下手除去魏卓,是不是?你害死魏卓已是大罪,还串通郡府其他官吏蓄意隐瞒事实欺骗孤,你女儿也在吴侯府行凶作恶,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却没有听出他心里有什么怒火,就好像是一个局外人在冷漠地阐述一件久远的事。谢灵毓觉得纳闷,这回闹这么大阵仗,还牵扯出会稽官场的污浊,孙策不会打算要轻轻放下吧?

    很快便听见靳明禾哭哭啼啼道:“我没有杀人,馨儿真的是自己服毒的,我还怀着孩子呢,我怎么会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聂夫人驻足听着,轻蔑地扬眉,谢灵毓侧目问道:“大嫂,我们要进去吗?”

    这时有个侍从走过来恭敬道:“两位夫人,主公正在审讯。”

    没说她们能不能进去。

    聂夫人浅笑道:“听见了,是政事,也是家事。”

    说罢便大摇大摆地从后门走至殿内,侍从没有阻拦,谢灵毓有些犹疑,只好搀扶着聂夫人假装是顺道一起进去。

    大殿内,靳明禾衣着艳丽,眸光湿润,跟她父亲靳慷并排跪在孙策面前,靳慷也没了方才的从容,落拓地低头,一言不发。

    聂夫人朝他们略微打量一眼,随后便不动声色地走上前,在主位下席落座。孙策猝然看到她进来,脸色也没什么起伏。

    谢灵毓却不敢坐,站在聂夫人身边局促地望向孙权,两人眉目交汇,孙权示意谢灵毓站到他身后,谢灵毓拘谨地走了过去。

    孙权的目光一路相随,待她隐入自己身后,又不放心地微微偏过头,看到她鬓影定格在自己身后,然后才挺胸挡在她身前。谢灵毓望着他的背影,稍觉安心。

    一直沉默着的靳慷忽然开口,声音颤颤道:“卑职承认,魏卓的死的确与卑职有关。”

    谢灵毓觉得纳闷,靳慷怎么会爽快承认呢?仔细一想,似乎也在清理之中,这父女二人事先来不及商量,但他们也明白,若是双双抵赖,只会激起孙策更大的愤慨,所以他们父女同心,选择只认其一,拒绝承认所有罪行。只要能保住一个,另一个再求求情,说不定孙策就会心软。

    孙策要惩治会稽官吏已是定局,靳慷不敢再硬碰硬,而馨儿只是一个婢女,靳明禾还怀着孙策的骨血,这么一衡量,保靳明禾是最好的策略。

    真的下得一手好棋。

    “但魏卓的死是另有隐情的。”靳慷额间冒着虚汗,又继续说道,“请主公明查,卑职当时收到了一封匿名信。”

    说着便自袖中取出一封帛书,想要呈给孙策,孙策利落道:“孙权,你看看信上写了什么吧。”

    孙权上前接过靳慷手上的帛书,望着帛书上的字,疑惑地瞪了瞪双眸:“这是谁写的?”

    靳慷却摇头。

    谢灵毓见状,也好奇地往前挪了挪,歪着头朝孙权手上探寻,她看见帛书上写着两行字:魏卓若死,山阴令归你。

    谢灵毓瞬间僵住,紧盯着这两行字不能呼吸,随后便从头到脚忍不住战栗,帛书上的字虽然不多,但也足够让她认出这是谁的字迹。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是他?

章节目录

被石头砸中者何人[三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子不语经年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不语经年并收藏被石头砸中者何人[三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