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察觉到谢灵毓的反应,转过脸关心道:“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被孙权这么一问,谢灵毓不自觉在心底念起了那个名字,然后就感觉自己仿佛身处风雨交加的黑夜,头顶还飘起了鹅毛雪花,顷刻间凄寒无比。

    她闭眼点点头,但是不想开口说任何话,狼狈退到孙权身后,让孙权的肩膀帮她隔开孙策及靳氏父女,不想让别人看见她此刻神情。

    孙权露出担忧目光,没再追问,拿着信向孙策讪讪地复述道:“这信上写着——魏卓若死,山阴令归你。”

    孙策等了半天,原来只是这短短几个字,不屑地抬了抬头问:“有没有盖什么官印?”

    孙权在各个角落仔细看了看:“没有。”

    孙策嘲弄地拧了拧眉,继续向靳慷责问道:“你拿着一封不知道谁写的信就想糊弄孤吗?”

    靳慷擦着汗道:“卑职确实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信,当时昏了头脑,以为是主公暗中派人授意。”

    孙策拍案道:“大胆!孤岂会这样偷偷摸摸地行事?”

    靳慷跪得更低一些,哆嗦道:“卑职失言,还望主公恕罪。”

    谢灵毓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猛然发觉,靳慷离开山阴时知道把这封信随身带着,如今又及时地呈到孙策面前,他其实早有谋算了。他显然不会放过任何能求生的机会,承认给魏卓下毒只是以退为进罢了,他心里仍存几分侥幸,若能取得孙策同情,让孙策觉得他只是被人怂恿或利用,罪名可就轻多了。

    这时聂夫人淡淡启齿道:“你也说不知道是谁写的信,未免可笑了些,依我看,是你自己无中生有,故意捏造出这封信也不是没有可能。”

    语气虽似自言自语,话锋却是直指靳慷。

    孙策听到她的话,眸光如寒星,赞同地点头。

    靳慷伏地辩解:“卑职万不敢无中生有,当时的确有人辗转将这封信送到卑职的手上。”

    孙策不耐烦地转过脸去。

    靳明禾看出形势对她父亲不利,迫切想扭转局面,她方才也瞧见了谢灵毓不对劲,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儿,便壮着胆子起身夺过孙权手上的信。

    孙权瞪了瞪她,又望了望主位上的孙策,咬牙没有发作。

    靳明禾看到那两行字,跟谢灵毓一样先是僵住,接着便痛哭道:“这是贺攀写的!这是贺攀写的!”

    孙权拧眉:“什么?”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望向谢灵毓。

    靳慷和虞翻皆为之一震,虞翻扭头睇了睇信上内容,很快又愁眉不展地垂下头。

    孙策大为诧异,从主位上走下来,靳明禾把信举给他看,孙策瞧了一眼,然后皱眉向靳明禾呵斥道:“孤难道不认得贺攀的字迹?”

    靳明禾流泪摇头,转而跪在谢灵毓脚边哀求:“这真的是贺攀写的,他的左手也会写字,毓姐姐你见过的,这是贺攀用左手写出的字迹,我父亲没有说谎……”

    谢灵毓紧咬下唇,眸光晶莹地向孙权投去一瞥,孙权当即明了。

    三年前的上元节,大家拿着自己做的花灯在郡府相聚,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花灯上题好了诗句,那日贺攀的右臂受了伤,魏卓取笑他,花灯上的字迹是何人代笔?

    贺攀炫耀那是他自己用左手写的,大家不信,他当场找来笔墨,用左手又在灯上加了两句诗,大家啧啧称奇,说贺攀的左右手写出的字完全不像同一个人所写,因此谢灵毓留意了几眼。

    贺攀的左手会写字,他几乎从未对外张扬,因此很少有人知晓。

    靳明禾想把主谋的罪名推给贺攀,拽着谢灵毓的衣摆啼哭不止,孙策心烦意乱,看向虞翻求证:“你看呢,是真的吗?”

    虞翻惶恐道:“卑职不知道贺攀的左手是否会写字,不敢妄下定论。”

    孙策心里积了一肚子怒火,向靳慷厉声道:“你再敢耍什么花样,靳家所有人都给你陪葬。”

    聂夫人心里一团迷雾,仰头望着谢灵毓。

    谢灵毓仍然没有从内心的战栗中回过神,她还是不能相信,贺攀竟然指使靳家杀了魏卓,他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事?

    所谓亲如手足,贺攀如此对待魏卓,多年的情义到底置于何地?

    靳明禾听出孙策的威胁,伤心欲绝,跪地不起缠着谢灵毓说:“毓姐姐,我求求你说句话,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求你救救我父亲,他不是真的要害魏卓,他是受人指使的,求求你说句话,我以后一定做牛做马报答你……”

    说或不说,全在一念之间,谢灵毓喉咙里像是塞满了铁,迟迟张不了口。靳家虽然谈不上无辜,但孙策至少该知道真相,贺攀也不在乎再多一项罪名。

    可她又实在不想对靳明禾施以援手。

    谢灵毓再三思量,将要开口时,孙权一把推开了靳明禾,拉着谢灵毓匆匆往前殿正门走去。

    靳明禾原本拽着谢灵毓的衣摆,像在悬崖边用力攀着一块岩石坚持着,此刻犹如失手坠了下去,一时哭到哽咽。

    谢灵毓随孙权来到殿外一角,像是穿过层层黑暗雨雪终于来到艳阳之下,她仰头望了望晴朗日光,还是觉得胆寒。

    孙权看着她小心问道:“那封信真是贺攀写的吗?”

    谢灵毓嗯了一声,盘踞在眼眶中的两颗泪珠终于随着一声叹息落了下来,无助地掩面道:“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害死魏卓的元凶,他为什么能变成这样?”

    孙权的脸色几番变换,被秋风吹酸了眼眶,最后沉声喃喃道:“也许并不是人变了,只是他在当时做出了那样的选择。”

    想了想,还是没有趁机说贺攀的坏话,汗然合眸。

    谢灵毓含泪道:“他本来还让我在大哥面前帮魏卓求情,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个笑话。”

    在南山的时候,贺攀对她说,他在怀疑靳家,但他却不把他的怀疑告诉孙策,他分明不是真的想查清谁是害死魏卓的凶手。她当时已经起疑,却没有再细想。

    孙权又低语问她:“你刚才是不是想把真相说出来?”

    谢灵毓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你为什么拦我?”

    孙权心里也很混乱,吁气道:“你若是真的说出来,恐怕会干扰大哥的决定,他现在摆明了要治靳家的罪,如果再把贺攀扯进来,你想想,贺攀当时还算是大哥的心腹,传出去的话会越描越黑,到头来又变成了大哥暗中指使人杀了魏卓,我们不是白忙活了吗?”

    孙权说的是一方面,谢灵毓想了想,冷静地指出另一方面:“可是现在不止我一个人认出了那是贺攀写的信,我若不说出来,靳明禾不会死心的,她肯定还会继续缠着你大哥哭闹,谁知道她又会耍什么花招,万一她真闹出一尸两命的事情……”

    孙权为难地扶额:“说的也是。”

    谢灵毓看着他正色道:“不管怎样都会惹人非议,但是我要堂堂正正面对我自己,如果我今天瞒着这件事的话,我夜里会睡不着的。”

    孙权觉得她坦率得有些天真,拱了拱鼻子道:“行吧,我们再回去跟大哥说。”

    两人又结伴返回前殿,发现靳明禾被人抬着从后门出去了,像是晕倒了,靳慷也被侍从押送下去。孙策回到主位坐着,不怒自威,聂夫人则站了起来,偏头往正门张望,虞翻神色紧张地站在方才位置。

    谢灵毓走到聂夫人身旁,疑惑问道:“他们是要去哪里?”

    聂夫人缓缓转述:“靳慷被押入大牢,靳明禾送回院子里了。”

    孙策看着孙权和谢灵毓,不咸不淡道:“你们两个出去商量好了?现在回来是有什么话说吗?”

    谢灵毓看了孙权一眼,然后向孙策走近一些,鼓起勇气字字清晰地说道:“靳慷手上那封信,确实出自贺攀的手笔,靳明禾说的没有错,贺攀的左手会写字。”

    她听见虞翻重重地叹了声气,有种无力回天的沧桑。

    孙策听完,冷肃地抬了抬眼框,抛出两个问题:“现在都不知道贺攀人在哪里,要用多久去找他?他若不能缉拿归案,靳家犯下的事就这样一直拖着不处置吗?”

    谢灵毓愕然,回答不出这两个问题,难堪地垂下头。孙策的意思是不是在说,真相不重要?

    虞翻试探问道:“主公是要尽快结束此事吗?”

    孙策偏过头回答虞翻:“靳家胆大包天,都怪孤之前没有计较他们与山贼勾结一事,才会铸成大错。”

    还有这笔旧账呢,谢灵毓明白了,她不该如此执着于讲究真相。

    孙权说的没错,孙策是打算要让靳家承担一切,可惜靳明禾还抱有一丝念想,以为只要有可乘之机,孙策就会手下留情。

    孙策已经被愚弄至此,几乎快成了笑柄,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

    事情没有耽搁太久,之后吴侯府便开始了对会稽官吏的严刑审讯,加上靳慷的指认,在魏卓之案欺上瞒下的先后有十余人。孙策怒不可遏,有意按照律例全部诛杀,以达到斩草除根的目的,但经吴夫人干预,只将十余人全部革职,并按照其参与程度,下狱或流放。

    从上到下的官文里,没有一句话提到贺攀,靳慷先前铤而走险的算盘全然无效。

    孙策怒气难消,与曾往会稽调查取证的亲兵商议后,决定对为首的靳家数罪并罚,靳慷立即诛杀,其唯一的儿子靳?也坐罪论死。

    靳?是靳明禾的兄长,尚没有子嗣,如此惩罚,与灭族无异。

    聂夫人对此深觉不妥,无奈开口晓之以情,随后孙策只将靳?贬为庶人,终生不得为官。

    对于这样的结果,谢灵毓谈不上后悔或惊慌,只是觉得会稽郡府与孙策都损失惨重,谁都没有赢。或许魏卓的双亲会感激孙策查出幕后凶手吧,虽然有些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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