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明禾那日从前殿被带回幽禁的院子后便陷入晕厥,因此对靳家的变故一无所知。负责伺候她的侍婢们依照吴夫人吩咐,每日给她灌入流食以便养胎,过了七八日,靳明禾苏醒过来,极力要求见谢灵毓一面。

    因吴夫人事先已下过令,当前要以孩子为重,所以当聂夫人知道靳明禾的恳求时,不得不满足她。

    谢灵毓对这场会面早有预料,也没推辞。

    聂夫人嘱咐道:“近来那些事都瞒着她呢,你要有分寸。”

    谢灵毓应声点头:“我明白。”

    虽然谢灵毓答应得爽快,真要去见靳明禾的时候心里又不免忐忑,怕自己不擅掩饰,一不小心把不该说的话全抖了出来。

    她让孙权陪她走到靳明禾的院外,孙权体贴地送她过去,在院门外恋恋不舍地交代着:“你去吧,别逗留太久,我也要出去一趟。”

    谢灵毓忙问:“你要去哪里?”

    孙权目光笃定地看着她道:“有件事,我要做个了断,我要告诉他我反悔了。”

    谢灵毓听不懂,越琢磨越觉得孙权很古怪,隐约想起他前段时间好像也有意无意提过什么反悔之类的话,忍不住做了一番猜想,然后瞪着眼不安道:“你难道在外面跟什么人私定终身了?”

    孙权眨了眨眼,促狭笑道:“嗯,是呢。”

    谢灵毓开不起这样的玩笑,顿时拉下脸道:“我要生气了。”

    孙权连忙正色道:“瞎想什么呢,我哪儿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别人身上,再说我有那个闲钱吗?”

    谢灵毓开怀一笑,脸上写着“是我误会你了,别生气嘛。”

    孙权撇了撇嘴:“你自己胡思乱想,败坏我的名声,反过来我还要哄你开心,真是岂有此理。”

    谢灵毓朝他挥了挥手:“你去反悔吧,快去快回。”然后转身向靳明禾的院落走去。

    孙权悻悻地望着她走远,在身后凝视着她悠然背影,顿了顿,脸上带着笑容满意离去。

    靳明禾身边的侍婢之前说,靳明禾并不知道自己晕厥了多久,旁人也没告诉她,她以为时间还停在见到她父亲的那一日。

    不知不觉已经是初冬时节,靳明禾的院子里一片萧条荒芜,谢灵毓来到生了火的里屋,瞥见床上躺着一位面带愁容、双目无光、唇色苍白的憔悴少女,谢灵毓茫然愣了片刻,辨认了眼型和面部轮廓,才认出这是几日未见的靳明禾。

    她居然会变成这副模样,全然不复几日前的娇俏明艳。

    靳明禾强撑着坐起来靠在枕上,无精打采地望了谢灵毓一眼,没有任何称呼,声音幽微道:“你有没有告诉吴侯,那封信真是贺攀写的。”

    她看起来都已经精神恍惚了,竟然还惦念这个。

    谢灵毓如实相告:“我说了。”

    靳明禾露出些许安然神情:“那便多谢你。”

    谢灵毓偏过脸不忍看她,看到桌案上摆着没有动过的汤食,客气提醒道:“你们靳家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还不好好珍惜?”

    靳明禾叹了口长气,嘲弄一笑:“这么好心做甚么?你当初也不愿意看到我出现在此地吧?”

    谢灵毓心酸又无奈地点了点头,看来今日是要与靳明禾长谈一番了。

    靳明禾怔怔地落下两串泪水:“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挠?”

    谢灵毓坦白:“我当然是试过的,只不过我无能为力罢了。”

    靳明禾闭了闭眼,凄然道:“我没有刘瑧兰的好命啊,她有个好表姐,为她的婚事出谋划策,而我只能接受家里安排,来给一个瓜农后代做妾。”

    谢灵毓听到这话,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世家之间的联姻非一人之力可改变,为了解除兰表妹和魏卓的婚事,她当时也困难重重,聂夫人出手帮忙之后,事情才顺利一些,但是也惊动了孙策和吴夫人,她为此还遭到魏卓的当众辱骂,也正因这个起因,后来的祸事接踵而至……靳明禾怎可把这些事轻飘飘地带过,说得好像她只要想做什么就能做得成,没有做成的事是因为没用心。

    况且刘瑧兰当日的苦楚,靳明禾又何尝能体会?

    谢灵毓喃喃着:“我们这样的出身,虽说不是什么大族,但婚事也牵涉甚广,我们能做的只是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靳明禾泫然而泣,“你现在过得好所以你才能说出这种话,如果你父亲没有把你许配给孙权,我父亲也不会效仿你们家跟孙氏结亲,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谢灵毓生气质问道:“你还怪到我头上来了?”

    靳明禾没有回答,目光悠悠似回想起许多事,抓着身上的被衾一角切齿道:“我堂堂靳家嫡女沦落至此,你敢说你没有打压我吗?”

    “你如今的处境并不是我造成的。”谢灵毓一字一句道,“是你父亲得罪孙策在先,拿你和你家的竹园为筹码来求和,你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担子也就罢了,你还为非作歹,孙家岂会容你放肆?”

    靳明禾仰脸看着她反问:“你知道什么叫不甘心吗?”

    都已经一脸病容了,眸光里居然还有藏不住的凶狠和怨恶。

    谢灵毓避开她的眼神,语气迟缓道:“有些话,现在跟你说应该是晚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想通,既来之则安之,生在乱世,大家都身不由已,若是肆意妄为,还有可能连累亲戚族人,如果不是你杀了馨儿,又怎会牵出你父亲之前做的事?”

    就算孙策知道那封信是贺攀写的又怎么样,真正行凶杀人的确实是你父亲,贺攀早就不知逃到了何处,他抓不回来,这件事,只能让你们靳家承担所有。

    后面这番话,谢灵毓没有说出口,她打量一眼面如灰土的靳明禾,还有被她泪水打湿的被衾,最后交代了一句:“你现在至少还有孩子。”

    随后便决然离去。

    天色阴沉,北风冷冽,谢灵毓来到外面廊下没敢再朝外走,好像快下雪了,风里都是漠漠湿寒之气。

    从秋入冬尚有迹可循,世事变幻却全无踪迹,贺攀借刀杀魏卓,孙策对靳家丝毫不留情面,谢灵毓忍不住想起靳明禾方才说的话,心里一阵轻颤。

    靳明禾跟她说,你现在过得好所以你才能说出这种话……

    她只是现在过得好而已,谁知道将来又有什么变故?

    在廊下没站多久,就看到燕儿拿着披风过来接她,谢灵毓欣然迎上去。

    孙权来到上次见到左慈的那片树林,北风呼啸,林叶瑟瑟,为表诚意,他只穿了单薄衣衫。

    他还没有呼喊,左慈便已悄然而至,话语声夹在风里灌入耳畔。

    “你找我有事?”

    孙权顺着声音的来处回过头,仓促间尽力想保持心平气静:“左神仙,我反悔了,我不想跟你做交易了,因为我不能当逃兵,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白白把命给你,那样我才是真的对不起他们。多谢你告诉我这么多事,但是我还想再争取一下,我的命,我自己决定。”

    他已经提前想好了左慈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也许左慈会怒骂他出尔反尔,也许会暴跳如雷指责他故意骗取了天机……种种斥责,孙权都可以承受,但是他把话说完之后,左慈竟然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

    又等了好一会儿,左慈还是没有更多反应。

    孙权诧异问道:“你一点不觉得惊讶或失望吗?”

    左慈微微挑眉:“我未卜先知,你忘了?”

    原来如此,孙权讪讪地又重复一遍:“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白白把命交给你,他们也不会原谅我,我想靠自己的本事去救他们。”

    左慈却冷声问:“逆天而为,你有几分胜算?”

    孙权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如实摇头道:“我不知道。”迎上左慈的目光,又硬声说,“大不了我跟他们一起死了。”

    “几日不见,看来你想通了许多事。”左慈轻眨眼睫,语带赞叹,“我没有看错你,能有这样的勇气已经难能可贵了。其实我近来也发现了,我根本取不了你的命,所以不管你今后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再干涉。”

    孙权蹙眉,觉得左慈说的很复杂,他也没心思再追问太多,见左慈兴致不错,于是试探着问出了自己心里的另一个期待:“你能不能告诉我,假如我不死的话,我跟我夫人这一生会有孩子吗?”

    左慈抬眼觑他:“你这么问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在接受一个事实了吧?”

    孙权明白了,黯然垂眸。当初买那套纯银茶具的时候,他还想着要跟谢灵毓生两男两女,看来自己的美梦真是有些多了。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只能说有些美中不足罢了,反正他跟谢灵毓都商量过了可以过继别人的孩子。

    孙权挺了挺肩,又向左慈关心道:“我这样反悔,会影响你接下来的修行吗?”

    左慈坦诚道:“没有你,还有别人,这世上多的是想拿命来换荣华富贵的凡夫俗子。”

    孙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荣华富贵的诱惑确实很大,别说自己的命,说不定还有人愿意拿子孙后代的福寿来换,左慈不会寻不到人的。

    正在恍神,左慈忽然丢给他一个亮黄色的锦囊,孙权慌忙接住,低头看了两眼,锦囊上用红线绘着他看不懂的奇特纹理,于是问道:“这是什么?”

    左慈解释:“你既然要逆天而为,少不了会有血光之灾,相识一场,送你一道护身的符咒,关键时刻可保你一命,但是记住,只能用一次。”

    孙权紧紧握住锦囊,行礼向左慈恭敬道:“多谢左神仙。”脑中却嗡嗡作响。

    左慈看出他心中所思,悠悠补充一句:“你想送给谁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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