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毓系上燕儿送过来的披风,觉得暖和了些,回头望了一眼刚刚走出来的那扇门,没再停留,又让燕儿回去,独自去正院向聂夫人答复。

    聂夫人围着炉火,眉眼温和地自己跟自己下棋,落子随意,想走哪里便走哪里。注意到谢灵毓进来,仰起头轻声问了句:“她怎么样?”

    谢灵毓解开身上披风,在聂夫人面前坐下,惆怅道:“怨气未消,心有不甘。不过她眼下身体虚弱,应该不会做出什么激愤的事。”

    聂夫人眉心蹙了蹙,放下手上的棋子喃喃着:“她只要还有几分清醒,就会明白肚子里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是她现在唯一的仰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谢灵毓没有吭声,靳家已是强弩之末,没有人会对靳明禾赶尽杀绝,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靳家的事,靳明禾迟早会知道的,她眼下想着保住她父亲,可以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但是等孩子出生以后呢?她若是发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是不可能安稳度余生的。

    聂夫人忽觉胎动,低头抚了抚肚子,唇边有平淡笑意,抬起头对谢灵毓细语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你的叔父,要从山阴县功曹改任豫章郡建昌长了。”

    谢灵毓略感意外,叔父去做建昌长,也算升迁了,的确是近来为数不多的好消息。孙策刚以雷霆之势处置了会稽郡府有异心的污吏,叔父此时离开会稽也在情理之中。

    “大嫂从中出了不少力吧?”谢灵毓说着便向聂夫人行礼。

    聂夫人抬手拦她,似笑非笑道:“你太抬举我了,即便我不开口,孙策也知道要提拔自家亲戚的。”

    谢灵毓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迷惘,担心会有人认为她和靳明禾的交锋是为了一己私利,仔细琢磨一番,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也算损人利己了。可如果她当时没有出手,任由靳明禾继续作恶,聂夫人恐怕也会深受其害的。

    再者,等真相被时间湮灭,靳明禾又生下孙策的一男半女,山阴令的位置势必由靳慷接任,而叔父会遭受打压,谢家在山阴的地位也大不如前,这自然也不是她想看到的。

    她一开始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今日这般,或许正如虞翻所说,身处乱世之人,即便什么都没做,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洪流之中了。

    孙权感恩戴德地拿着护身符,再三谢过左慈,在天色变暗之前坦然离开了树林,同左慈告别时犹如道别一位故友,心里也不清楚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

    左慈已经告诉了他很多事,后面的磨难只能他自己去面对。他也曾打算要拿自己的命去换大哥跟灵毓,但是却让自己陷入一种明天就要死于非命的焦灼感,心里压抑着很多不舍,想一下子把所有道理都告诉谢灵毓,却是作茧自缚,越强迫自己放下越是难以放下。

    从左慈的贼船上跳下来之后,反倒没那么多负担,那种不久于人世的焦灼感也弃之脑后了。他要迎难而上,真正地去守护自己想要守护住的人。这已经是在与天斗了吧,虽然胜算不多,但他不想束手就擒啊,就算结局是个死也是天意,不会有遗憾。

    话又说回来,既然左慈说他命长,那他应该没那么容易就丢了性命吧?

    孙权一路左思右想,回府后经过前殿时,不请自入。前殿已生了火,孙权进去便觉温暖如春。

    孙策面前待阅的公文堆积如山丘,抬头看到他身上衣衫,疑惑道:“你是没有冬衣吗?”

    孙权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事的,我不冷。”

    孙策没管太多,转而谈起正事,悠悠道:“你来的正好,你的内叔父谢贞,升迁为建昌长了。”

    孙权笑逐颜开,替谢灵毓说客套话:“那就多谢大哥了。”

    “还有,山阴令空缺太久了,现在事情已经了结,我打算让朱然去,你觉得呢?”

    孙权笑着嗯了一声:“朱然一定不会辜负大哥的期望。”

    孙策又严肃道:“北边的陈登意图吞没江南,我们之前打猎时遇到的伏兵,跟他脱不了关系,你能领兵去一趟丹阳吗?”在孙权回答之前,又特意强调,“要打仗的。”

    孙权心里噔地一声,打起精神道:“我可以的。”

    孙策欣慰点头:“这件事也不是很急,你可以慢慢准备,等我腾出空来,说不定会跟你一同前往。”

    孙权立刻说:“不用,我自己去能行。”

    不知道是不是一下子听到好几件事的缘故,孙权思绪万千,猛然有种预感,去丹阳打仗这件事对他以及他大哥来说都非常重要,随着预感越来越强烈,隐约又将这件事跟左慈说的话联系起来,他真想再回去问问左慈,这就是那件对大哥生死攸关的事情,对不对?

    孙权心潮澎湃,没在前殿逗留太久,恰巧张昭有事来见孙策,孙权便识趣离开。转身后没顾上礼节,走得太快,以致于自己也觉得像做贼一样。

    应该没人注意吧,孙权屏住呼吸想快点走出去,不料下一瞬就被张昭叫住了。

    张昭在他身后声音沉沉地问:“二公子近来好像没有原先稳重了,可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孙权迟疑回过身,看到他大哥和张昭像两座山横在他的面前,两个人的气势都威严凛冽的。孙权张嘴愣了一会儿,弱声道:“也不是,就是在思考打仗的事。”

    张昭轻叹一声,又劝导着:“胸中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1]

    孙权听得头皮发麻,惭愧道:“谨记张公教诲。”

    然后恭敬行礼,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

    终于来到殿外,抬头看见远方已有星辰升起,孙权还有点后怕,心想若是大哥真的不在了,让他当主公,那他岂不是天天都要被张昭训话,想想都觉得难以忍受。

    暮色已至,冷风飕飕,孙权离开温暖的前殿,冻得直哆嗦,只想尽快回屋。路过正院时,忽然想到谢灵毓见完靳明禾之后应该会过来跟大嫂叙话,于是站在院门口顺道问一个小丫头:“谢夫人在不在里头?”

    小丫头忙回答道:“谢夫人还在跟聂夫人下棋呢,需要奴婢帮二公子喊她出来吗?”

    “好,有劳你。”孙权站在瑟瑟寒风里等待。

    没过一会儿,就见谢灵毓匆匆寻出来,披风都没来得及穿戴好,被寒风卷起一角,像扬起来的旌旗。

    孙权连忙迎上去帮她拢了拢披风,一面还念叨着:“你不用这么急着出来啊,我在这里等你又不会跑了。”

    谢灵毓抿唇笑了笑,抬起头问道:“你冷吗?”

    孙权本来想假装不怕冷,但是脸都快冻僵了,不由得点点头,迟钝道:“好像有点。”

    谢灵毓看左右无人,便掀起披风,一脸浅笑地望向他:“那你过来。”

    孙权满心欢喜,又回头留意前后怕被人看见,然后躬着背迅速钻进谢灵毓的披风下,胳膊在披风下揽着她的肩笑道:“咱们走吧。”

    两个人挤在同一件披风下离开正院,孙权身上暖和多了,方才被张昭训斥的烦恼也一扫而空,放慢脚步跟谢灵毓趋于一致。

    他一边走一边歪着头问她:“你去见靳氏,她有说什么难听的话惹你生气吗?”

    谢灵毓吸了一口冷气,又轻轻吐出来:“她现在这个处境,就算故意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我也不会在意。”

    孙权看她脸上确实没有不高兴的神色,便放心地轻笑道:“你还有心思跟大嫂下棋呢,谁赢了?”

    谢灵毓眨眼回想,慢吞吞道:“陪大嫂消遣而已,一局还没下完就被你喊出来了,不过真要下到最后,应该是我输了。”

    孙权拧了拧眉,一脸惋惜:“你怎么能输呢?”又停下来贴在她身上大言不惭地说,“有空陪我多下几局,我好好教教你怎么下。”

    说着还抬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谢灵毓转过脸躲避,扬唇不以为然道:“我不信你真能好好教。”

    孙权讪笑着,在披风下转过身揽住她说:“你叔父升迁为建昌长了,咱们明日去汤泉客栈庆祝吧。”

    谢灵毓闷笑,抬眼觑他:“你还记着呢,我以为你早忘了。”

    孙权怪声怪气道:“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忘?我觉得你在小瞧我。”

    谢灵毓望着他得意的笑脸,忽然意识到已经有一阵子没这样开心地说笑了。近来烦心事颇多,孙权还猝然跟她提过一句他要去做出生入死的事,让她心里如有乌云笼罩。

    两人相伴着回到他们的屋子里,谢灵毓进屋后才小声关心道:“你那个要反悔的事,结果如何?”

    孙权在她颈下摸索解开披风,悠哉地答道:“劳你挂念,顺利得很。”

    “那就好。”谢灵毓打量着他,又揶揄道,“你今天好像挺高兴的。”

    孙权转身把她的披风丢到小榻上,身体好像僵了一会儿,片刻后回过身,盯着她冷不丁开口道:“大哥让我过段时间去丹阳。”

    谢灵毓怔了怔,感叹孙权竟然说得这样平常,然而真正让她意外的是,孙权这句话并没有在她心里掀起太大波澜。

    兴许是孙权之前跟她说的道理起了作用,又或者是她自己的心比以前坚硬,总之她现在已经不会为了尚未发生的事难过。

    孙权见她神色木然,无心再说那些长篇大论,只郑重承诺道:“你放心,我肯定能平安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连临别的嘱咐都不一样了,明明前阵子还说什么出门打仗并不是每次都能赢的,现在是有意安慰她吗?

    谢灵毓默默点头,不想多言,她见多了聂夫人黯然而又坚定的眼神,觉得自己在不远的将来也会流露出那样的目光。生死有命,谁说了都不算。

    醉生梦死,也是一种活法。

    “嗯,明天就去汤泉客栈吧,你等我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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