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薄暮,夕阳西下。

    奚宅后院,亭台楼阁之中,一片桃红柳绿,春花烂漫,满园春意盎然的景象。

    李九龄沐浴一新,特地换上了奚府为客人准备的新衣。

    奚府果然财大气粗,李九龄此刻身上穿着的正是一套松绿色软烟罗的春衫,质料既轻且软,薄如蝉翼,远远望着仿佛云烟水雾一般。

    “李姑娘,你长得可真好看呀,奴婢觉得姑娘竟比我家夫人还要美呢!”

    说话的正是奚府派来伺候李九龄的婢女,名叫灵儿。

    李九龄轻轻一笑,并没有接她的话。

    夸她漂亮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早就习以为常了。

    这婢女的年纪也不大,大约十三、四岁左右,杏眼桃腮,甜美可人。

    此刻,她与李九龄正穿过园子里的假山,指着假山的下方,笑道:“李姑娘你看,水阁的玉兰花开得正好,奴婢去摘一枝来给姑娘玩玩。”

    她一说完便一撩裙摆跑下了假山,李九龄只好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水阁外种了好几株大花玉兰,此刻韶光正好,枝头上的玉兰花已经大片大片盛开,洁白如雪,婉约动人,人站在树下,便有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

    李九龄站在小石径旁,含笑看着灵儿踮起脚尖,伸直了手想去摘枝头上开得最硕大的那一朵玉兰。

    “灵儿,你在这里干什么?”

    突然,水阁中传来了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

    乍一听到这声音,灵儿的手似乎被吓得一抖,咔嚓一声竟直接折断了手中花枝。

    她立刻转身屈膝行礼,“见过姑爷!奴婢是奉赵管家的令,来请客人去前院赴宴。”

    她一直低垂着脑袋,见过礼后也没有抬起头来。

    李九龄注意到她的嗓音微颤,不禁柳眉微蹙,转身看向了说话之人。

    “客人?”

    水阁的台阶上,一名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正微微眯着眼,盯着李九龄上下打量,他的语气也不太正经,“你说的客人可是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

    灵儿的头垂得更低了一点,诺诺道:“是…是的。”

    李九龄的眉头却蹙得更深了,这人不但眼神放肆,言语更是无礼之极。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灵儿姑娘,我们走吧!”

    她懒得搭理这人,直接无视他,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却不料这男子快步走下水阁,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还盯着她吊儿郎当地一笑:“嗳,这位美人别急着走呀,都说鲜花赠美人…”

    他说到这,便快速去折了一枝玉兰花,追上李九龄继续调笑道:“姑娘如此花容月貌,人比花娇,此花便赠与姑娘如何?”

    李九龄微微后退了两步,这才长睫微抬,淡淡扫了他一眼,轻声道:“你是谁?拦着我是何意?”

    这男子却得寸进尺,故意又往李九龄身前靠了两步,颇不正经地嘻笑道:“啊呀,是我唐突了,竟忘了自报家门,恕罪恕罪!在下陆恒,不知姑娘芳名?”

    灵儿终于鼓足了勇气,壮着胆子走上前来,低声提醒道:“姑爷,这位姑娘是老爷请来的贵客,眼下…”

    谁知灵儿的话还没说完,陆恒就冷不丁一脚踹向了她,灵儿猝不及防挨了一下,身子一歪便倒在了一旁的花树下。

    陆恒一脸阴郁地盯着她,冷笑道:“小贱人,本公子面前,几时轮得到上你来说话?”

    李九龄愕然失色,随即目光一冷,正要出手教训这个登徒子,却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正中陆恒的额头。

    陆恒被砸得哎哟一声,捂着额头大声惨叫了起来。

    “谁!是谁!…”

    他话还没说完,又有几块碎石乱砸到他身上,砸得他一阵跳脚痛呼。

    与此同时,一道清脆却带着几分童真的声音,从假山上面传了过来。

    “坏蛋!坏蛋!打坏蛋!”

    李九龄惊讶地回头望过去,便见一粉衣少女正悄生生立在假山一处高石上,手上还举着一块石头,正对准着陆恒的脑袋。

    “打坏蛋!”少女话声未落,石块便又朝着陆恒的头上飞去。

    陆恒面色一变,狼狈地捂着脑袋往后退,直退到了石块扔不到的地方,他才狠狠瞪向了那少女,面上阵青阵白,咬着牙一字字道:“奚!岚!清!又是你这个疯女人!你…”

    “你”了半天,最后他也还是不敢说什么狠话,只能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他离开之后,灵儿才爬起身来惊呼了一声“小姐”,然后迅速攀上假山高石,死死地抓住了那少女的胳膊。

    看来灵儿的确是人如其名,相当机灵。刚才陆恒踹她的那一脚看着严重,实则根本没有踢到实处,她是自己摔过去的。

    李九龄似笑非笑地望着假山上的两道倩影,眼神颇有几分耐人寻味。

    这边假山上,灵儿正努力缓和着语气,低哄着那少女:“小姐,你怎么又躲到假山上去了?这里很危险,咱们快下去吧,小心又摔了下去。”

    说完,她便小心翼翼地扶着少女下了假山,那少女落地之后就跑到了李九龄身前,她睁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摇头晃脑地盯着李九龄左看右看,忽然笑嘻嘻地拍着手喊道:“仙女!仙女!仙女姐姐!”

    她一边拍手,一边绕着李九龄不停地转圈,嘴里仍不住地叫喊着:“我看见仙女了!我看见仙女了!”

    她旁若无人地欢呼了一会儿,又突然皱起眉头,气呼呼地指着水阁大叫:“坏蛋!有坏蛋!妞妞打坏蛋!”

    她奔到石径上,抓起一把碎石就往水阁里扔,噗嗤几声响,水阁的外廊已经散落了一地的碎石块。

    李九龄偏头看向水阁,水阁里并没有人,她这时才隐隐约约意识到了这少女的心智不太正常。

    她回头看向灵儿,灵儿正欲开口解释,那少女却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突然挥舞着手尖叫了一声,随即捂着脑袋跑开了,身影飞快地消失在花廊尽头。

    灵儿皱着张小脸,低声解释道:“李姑娘,让你受惊了,这…这是我家小姐。”

    她犹豫了一下,眸中满是担忧与胆怯,又主动说起之前的那名男子,“刚…刚才那个,是我家小姐的夫婿,府里的人都喊他陆姑爷。”

    李九龄掩去眸中异色,一边继续往前院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灵儿姑娘,你家小姐她…看着似乎有些心智不全?”

    灵儿跟在她身后,低着头悄声道:“小姐她…的脑子不太正常。。”

    李九龄侧过头,惊讶道:“莫非是天生这样?”

    灵儿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小姐她聪慧娴静,是青州城远近闻名的才女。”

    “那她现在为何…”

    说到这,灵儿的语气多了些惋惜与酸涩,“三年前,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姐半夜梦游,从园子里的假山上跌了下来,摔破了头,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李九龄脚步一顿,讶然道:“她失忆了?”

    她心里却忍不住暗暗腹诽,又是失忆,难道一个人的记忆这么容易就能被忘记吗?

    灵儿却还是摇头,讷讷道:“小姐她不是失忆,她…她是彻底疯了。”

    “疯了?”李九龄这下是真的惊呆了。

    她本来还以为这奚府的小姐跟慕星河一样,只是心智有缺,行事如稚子一般而已,却没想到…

    只是眼下,她们已经到了前院,各处人来人往,下人们正井然有序地往厅堂里端盘送碟。

    灵儿摇摇头,弯腰立在门边上,恭敬道:“李姑娘,这里面请!”

    语罢,再不敢再多言其他。

    李九龄目光微敛,也不再言语,抬脚走进了大厅。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她目光轻轻一扫,立刻便发现了叶云霁几人的身影。

    只见她莲步轻移,衣袂飘飘地来到叶云霁身旁的空座,拂衣坐下。

    满堂的人,皆灼灼目视于她,满眼惊艳之色。

    李九龄却恍若未觉,她瞥了一眼正盯着她犯傻的慕星河,挑眉笑道:“你这是饿傻了?盯着我干什么?盯着我看又不能填饱你的肚子。”

    慕星河这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小声嘀咕道:“早知道你长得好看,没想到竟这么好看,简直就像是…”

    李九龄突然想起那奚府的小姐来,便笑着接口道:“像是什么?你该不会也想说我像仙女一样吧?”

    慕星河呆了呆,结巴道:“差…差不多。”

    李九龄眉眼弯弯,笑得越发明艳起来了。

    叶云霁静静看了她许久,这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夸赞道:“九龄姑娘穿这身衣裳确实很好看。”

    李九龄挑了挑眉,瞪着他故意道:“叶先生的意思是,这身衣服好看?”

    她不等他开口,便自顾自点头又道:“叶先生说的也没错,这奚府不愧是丝商富家,随随便便拿出来给客人穿的衣物,也不是普通货色。”

    叶云霁见她故意曲解他说的话,也不生气,俊秀的脸上反而笑得越发温和了。

    这时,慕星河却突然将脸凑到顾长乐面前,惊讶道:“咦…顾小姑娘怎么闷着不说话?莫不是看姐姐穿了漂亮的新衣服,你却没有,所以不开心了?”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顾长乐的真实姓名,但还是改不掉总爱调侃人家小姑娘的毛病。

    顾长乐狠狠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别乱说!我只是…看那边有个人一直盯着姐姐,感觉他有些…”

    慕星河却打断他的话,翻着白眼道:“我说顾小姐,我们姐姐这般绝色的大美人,人家又不是瞎子,当然要盯着美女看了,难不成谁还会盯着丑八怪看不成?”

    顾长乐被他这话一噎,下意识就想反驳,但他琢磨了一下后,又觉得他似乎说得也没错,毕竟姐姐的容貌确实很难令人移开目光。

    只是,其余人的目光大多含蓄有分寸,看了两眼便会收回,这人却目光灼灼,明目张胆,毫无掩饰之意。

    叶云霁不动声色地扫了那人一眼,忽然问道:“九龄姑娘来得迟了些,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李九龄惊讶于他的直觉之准,微微点着头,将来时路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所以说,那个色眯眯正盯着姐姐不放的,就是奚府的上门女婿?”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慕星河忍不住嗤笑连连,“就凭他,这般寒碜的长相,也敢折花来送给姐姐?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顾长乐也气红了脸,愤怒道:“岂有此理!这个人已经成了亲,是奚府的女婿,为何还敢如此胆大包天!”

    李九龄见他二人如此气愤不平,不由失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他不是已经被那奚小姐狠狠教训了一顿么?”

    叶云霁却悠悠接口道:“九龄姑娘,那婢女是说奚家小姐的脑子受过伤,所以才变得疯疯癫癫了?”

    李九龄点头道是,疑惑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

    叶云霁又看向对面,正好对上陆恒的目光,陆恒对着他遥遥举杯,眼中的笑意颇有几分不明。

    叶云霁敛下眼眸,遮去眸中异色,端起面前案几上的茶杯,浅啜了一小口,唇边缓缓勾起了一个无人察觉的冷笑。

    只听他若有所思,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这奚家的小姐,疯起来连自己的夫君都敢打,这可真是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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