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的家主奚连城,是一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方面宽额,红光满面,眼神精明,尤其是他的身材保养得极好。

    只见他端高坐在主位之上,轻轻抬了一下手,丝竹管弦声便立即停下,满室安静下来。

    他微笑着道:“贵客们不远千里光临寒舍,奚府上下蓬荜生辉,奚某感激不尽,这杯薄酒权当为诸位接风洗尘,还望各位莫要嫌弃。今晚让我们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诸位请!”

    他说完,便向众人举起酒杯,视线缓缓扫视厅内一圈,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众宾客举杯同饮,丝竹声也在席间重新响了起来。

    李九龄杯中装的是玫瑰酒,香醇可口,是专为女客准备的。

    叶云霁见她也持杯一饮而尽,免不了又凑过来嘱咐道:“你慢着点喝,空腹饮酒易伤身,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李九龄暼了他一眼,默默放下酒杯,但她身后的侍女却立刻上前斟满了酒杯。

    她不禁挑眉一笑,假意叹气道:“表哥说的是,我可不敢贪杯。”

    她笑语盈盈,顾盼之间美目横波,流转生姿,仿佛才浅酌了一杯人就已经醉了似的。

    李九龄称呼叶云霁为表哥,是因为他们上门之前,就已经编造好了身份。

    叶云霁是长兄,慕星河与顾长乐分别行二、行三,李九龄则扮作他们的远房姊妹。

    他们兄弟三人离开白水镇,途经青州去往华州,正是为了送李九龄回家。

    叶云霁黑眸微闪,宠溺地一笑,“玫瑰酒美容养颜,和血散瘀,有健脾养胃的功效,是滋养保健的好东西。表妹若实在喜欢,适量饮用一些也无妨,只是莫要贪杯就好。”

    慕星河竖着耳朵听了半晌,闻言便凑上来,抢过酒壶替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掉后,才颇有几分嫌弃地道:“甜滋滋的,哪里像是酒,倒像是在喝糖水一样。”

    叶云霁眉目不动,淡淡扫他一眼道:“小孩子,不能饮酒。”

    顾长乐掩着嘴笑道:“这玫瑰酒让你喝了,正是应了那一句话,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慕星河眼睛一瞪,扭着身子扑向了顾长乐,二人又嘻闹了起来。

    这时候,席上一人忽然站了起来,大声笑道:“奚家主!在下乃夺魄圣手傅鸿渐,这杯酒感谢家主的盛情款待,傅某先干为敬!”

    此人正是进府之时,与慕星河起了冲突的那名灰衣男子。

    慕星河藐视地看了他一眼,轻哼着道:“哪里来的蠢货,还敢自称夺魄圣手,本少爷根本就没有听说过!”

    顾长乐也作沉思状,小声道:“这次你倒是没有说错。夺魄圣手?我也没啥印象,确实没有听说过。”

    叶云霁眼角觑了一眼正窃窃私语的二人,他俩瞬间闭嘴,埋头假装无事发生。

    那边又有一人起身敬酒,自报着家门,“奚家主,老朽顾少堂,听闻府上有贵人得了急症,这才特地登门拜访…”

    他话还没说完,奚家主便睁大了眼睛,面露喜色道:“老先生姓顾,难道是来自江左顾氏的神医?!”

    顾少堂鹤发松姿,一派仙风道骨,倒确实很像是传说中神医的长相。

    莫非真是鼎鼎有名的顾氏门人?这可来头不小。

    席上众人都将目光移了过来。

    李九龄几人目光尤盛。

    “让奚家主见笑了!老朽虽姓顾,却只是江左顾氏的远房旁支,可万万不敢当这神医之名!”

    顾老大夫捋着雪白长须,笑得颇为坦荡自若,丝毫没有窘迫之色,即便只是顾氏旁支,这份超然的气度却已远超常人多矣!

    果然,奚家主不但不觉得失落,反而喜不自胜:“江左顾氏,医道精绝天下,在座诸位想必都曾听说过。奚某今日能得见顾老大夫,实是幸事!幸事!”

    李九龄忍不住觑了一眼顾长乐,果然发现他正一脸审视地盯着顾老大夫打量,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轻轻摇了摇头。

    李九龄默默移开了目光,伸手夹起一块殷桃肉脯,放入了嘴里。

    顾老的身份揭开后,席间的气氛也变得愈加热闹了起来。

    立刻又有一白胖圆脸的中年男子站起来,欠身笑道:“鄙人沈维,见过诸位!沈某只是一介游医,常年行走乡野之间,今日有幸能认识各位,实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推杯换盏之间,这场接风宴,活像是一个戏台班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这游医郎中沈维刚坐下,马上又有人起身自报家门。

    这人身形高大,俊挺轩昂,背负一对长剑,双手抱拳,不卑不亢道:“在下楚新夷,见过各位前辈。晚辈不是医者,只是途经青州,身上盘缠告罄,无意中看见了奚府贴榜寻医的告示。在下离开师门之时,家中长辈替我准备了些许丸药,希望此药能帮上家主的忙。”

    李九龄瞬间肃然起敬,她还从未见过有人能一脸正气地将上门打秋风说得这般昂昂自若。

    同样是打秋风,他们几人无论从气势还是胆识来看,都输得心悦诚服!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表情各异之时,那自称夺魄圣手的傅鸿渐却冷笑了一声,讥诮道:“果然是上门打秋风的!我说小兄弟,你年纪轻轻的,莫总想着投机取巧,这江湖之中,可不是人人都像奚家主这般仁善宽厚的。”

    还不等楚新夷开口,慕星河也抢着冷笑道:“好臭好臭!哪里来的马屁精,人家主人都还没有说什么,有些人非要抢着来放臭屁,可惜!可惜!”

    顾长乐也来帮腔,一副天真孩童的好奇模样,大声问道:“可惜什么?”

    慕星河笑着叹道:“自然是可惜了这桌好酒好菜,有人的嘴巴臭气熏天,实在令人胃口大倒,难以下咽!”

    他说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神情挑衅地看着傅鸿渐,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傅鸿渐面红颈赤,额角青筋暴起,气得全身发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楚少侠言重了!”幸好奚家主出来打了圆场,他客客气气地笑道,“楚少侠赤诚坦率,英气爽朗,是难得的少年英杰。在座诸位也都是江湖上的豪杰英雄,来者皆是客,能结识各位已是奚某莫大的荣幸,来来来,一起喝了这杯酒,今后大家都是朋友!”

    主人家既已发话,众人自然也要给他几分薄面,当下便纷纷举杯回应,席间的氛围这才得以缓和了几分。

    几杯酒下肚后,众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聚在了李九龄四人的身上。

    奚连城也微笑着看过来,目光掠过李九龄时,似有些惊讶,微顿了一下,最后才将眼神落在叶云霁的身上。

    叶云霁含笑起身,微微躬身作了一揖,彬彬有礼道:“幸会幸会!小可叶云霁,见过诸位!叶某乃白水镇一教书先生,旁边两位是家弟,这位姑娘是我的表妹。”

    他侧身指着顾长乐,郑重向众人介绍道:“这是在下幼弟叶长乐,他曾跟着一位世外高人学过几年医,也算是半个医家弟子。听说府上有贵人突发恶疾,病症奇特,请了诸多大夫也查不出病因,舍弟想来见识一番,我们这才来登门拜访。承蒙家主盛情款待,叶某不胜感激。”

    他说完又拱手一拜,做足了礼数。

    奚连城摆着手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叶公子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请起!”

    他语音刚落,席上便有一人快步来到叶云霁身前,他一边俯身虚扶着叶云霁起身,一边侧头注视着李九龄,笑眯眯地道:“叶公子快快请起!”

    叶云霁顺势起身,朝着他拱手微笑道:“不知这位公子是?”

    陆恒的眼角扫了李九龄一眼,然后才微笑着拱手回道:“小生陆恒,见过叶公子。”

    他不等叶云霁再开口,就赶紧又道:“原来这位姑娘竟是叶公子的表妹。刚才在园子里,陆某碰巧遇上了姑娘,若是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见谅!”

    他又朝李九龄躬身行礼,作了一揖。

    李九龄端坐在席上纹丝不动,只抬眼轻轻暼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

    她的冷漠显而可见。

    但是男人对美人总是要多几分宽容与耐心的,尤其是像陆恒这样的好色之徒。

    因此,陆恒也不气恼,反而舔着脸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自己的座上。

    傅鸿渐见状不由目露不屑,从鼻子里冷哼出了一声。

    陆恒的所作所为,奚连城尽收眼里,但他却面不改色,仿佛完全不曾察觉到自家女婿的那点小心思。

    他的注意力似乎正放在席上仅剩的那位客人身上。

    最后的这一位客人,看起来非常神秘。

    他的脸上带着一块玄铁面具,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至今尚未开口说一句话。

    他一身黑衣黑袍,就连脖子也裹得严严实实,脸上的面具冷酷而诡秘,他挺直身板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就仿佛是一座沉默的冰山,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冽寒厉之气,与席间的热闹氛围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郎中沈维早已盯着面具男子观察了许久,此时才起身冲着男子微微行了一礼,试探着问道:“阁下莫非就是西南久负盛名的铁面神医?”

    众人都露出惊讶之色,难道这也是个来历大有名头的?

    众所周知西南之地高山大川林立,蜀道难于上青天,这就导致西南地区交通闭塞,历来便一直游离于中原王朝的边缘。

    在中原人眼里,西南就是蛮夷之地,异邦异族杂居,民风彪悍,那是一个充斥着混乱、神秘以及危险的地方。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面具男子竟然还真是沈维口中大名鼎鼎的西南神医,只见他身子僵硬地点点头,嗓子就像是被刀锯过一般,颇为费力才吐出了三个字:“玉…欢…生…”

    他的嗓音嘶哑,仿佛还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众人都听得不甚清楚,只依稀能辨出他说自己姓余,但后两个字却实在听得有些模糊了。

    不过名字什么的倒还是其次,大家明显更感兴趣的是,这人的嗓子似乎是曾经受过重创,眼下连正常的沟通交流也做不到,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废了。

    叶云霁的座位离男子最近,他盯着对方的嘴型看了一阵,才略带着些迟疑地猜测道:“阁下说的可是姓玉,玉石的玉?”

    玉欢生轻轻颔首,突然转头看向了叶云霁的身侧。

    叶云霁身旁坐着的正是李九龄,她之前也一直在偷偷打量那面具男子,突然冷不丁地与他目光相触,惊得后背冒出个一身冷汗。

    她盯着面具下那双死水一般的黑瞳,不禁十分怀疑这真的还是一个活人的眼睛吗?

    幸好这时,沈维走上前来,对着面具男子拱手笑道:“竟然真是声名赫赫的铁面神医!沈某曾去过一次西南,久闻阁下蛊术精绝,以蛊治病,救人无数。何其有幸,今日能在江南偶遇神医,还望神医能不吝赐教,指点一二,在下感激涕零,铭感五内!”

    沈维巴结对方的这副殷勤热切的样子,立刻惹来了其余众人的侧目。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看着憨厚老实的沈郎中,拍起马屁来也是能说会道,巧舌如簧。

    但遗憾的是,玉欢生对沈维的态度却十分冷淡,他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动半分,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立马移开了目光。

    这股高高在上的气势,倒是的确很符合他神医的身份。

    沈维自然不敢介意对方的怠慢,他很知趣地迅速回了自己的座位。

    就连奚连城也恭恭敬敬的起身,打躬作揖:“不曾想竟是玉神医大驾光临,奚某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玉神医屈尊莅临敝府,奚某不胜感激!”

    本以为奚家主亲自出马,这神医好歹会多给一点面子,谁知道人家仍然只是微微颔首,兀自端坐如山。

    李九龄啧啧叹服,暗赞高人!高人!这才是高人!

    叶云霁注意到李九龄盯着对方看了又看,似乎大有兴趣的模样,忍不住偏头笑着替她介绍道:“西南地处偏远,据说那里有十万大山,峰峦叠翠,雄伟挺拔,山林之中古木参天,峭壁悬崖数不胜数,成千上万的洞府隐没其间,还有珍禽异兽、奇花名药更是种类繁多。西南之地犹如无尽宝藏,但那里的人与外界却甚少来往。”

    李九龄到底没忍住,她又偷觑了那玉神医一眼,然后才凑到叶云霁的耳边悄声道:“千日醉兰就生长在西南大山,那你说这个人会不会…”

    叶云霁似乎也正想到了这茬,但他的语气却有些不确定:“若依方才沈郎中所言,此人乃是一名蛊医。传闻西南的苗人养蛊下蛊神通广大,并且蛊术是苗族绝不外传的秘术。蛊能救人,但蛊更能杀人于无形,所以中原的人大多对蛊术十分忌惮,常视其为异端。”

    果不其然,李九龄仔细去观察席间的众人,发现除了沈维之外,其余的人对那玉神医的态度也十分冷淡,颇有些敬而远之的意味。

    李九龄喃喃道:“也就是说,若他想害人或杀人时,根本用不着下毒,只需要下蛊便成?”

    叶云霁犹豫着点头,但他不忍见她失落,便又低低道:“不过,此人突然现身江南,其中或许便有蹊跷。千日醉兰跟他是否有关,我们暂时还不能妄下结论,不如再观望几天,看看他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李九龄只好轻轻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二人说话之时,彼此的身子靠得颇近。因此,叶云霁说话时的气息就喷在了李九龄耳边,惹得李九龄脸泛红霞,粉颊晕红,如同喝醉了酒似的,容光更增了几分丽色。

    但她却毫不自知,她只觉得耳朵发烫,不自觉地便将身子离得他远了一些。

    叶云霁注意到她的小动作,不禁目光微闪,正欲开口,眼角忽地又瞟见一道身影出现在了自己身前,他心下无奈,只好微笑着对上了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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