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燕从庆城的火车站的人潮挤出来,她回来没有带很多的行李——本来也没有打算在家里呆很久。

    她家住城中村的老房子,从火车站回家还需要转一趟班车,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

    城中村像黑黢黢的蜂窝,拥挤不堪,各种电线电缆交织挂在楼层表面,像是经年累月结满的蜘蛛网。

    巷子里满目疮痍的墙上贴满了治疗梅毒性病小广告,而门口的垃圾早已溢出了垃圾桶,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皱起眉头,小心垫起脚来,跨过下水管道破漏流出的污水,尽可能避免脚上的白鞋沾到污迹。

    家里的门往常只关了一道防盗门,也只是虚掩着,能听见屋子里厨房油烟机轰隆巨响。程艳梅的声音从厨房断断续续传出:“是小燕回来了吧……”

    “妈。”她轻应了声,拉开防盗门,走了进去。

    她也没急着先进屋,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换鞋,取了湿巾一点点擦着白鞋上的微小污迹。

    程艳梅边从厨房里转出来,边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挂上了笑:“你妹妹中午在学校吃,一会儿就我们吃。”

    邵燕微微侧着脸,“嗯”了一声当作回应。

    午饭很简单,两菜一汤,一荤一素。

    程艳梅却没先上桌,动作熟稔地翻了柱香出来点着,便进了旁边的小隔间。

    邵燕也似乎早已习惯,只静坐在桌前,垂眼看桌上多年来积累的饭碗刮痕,听见母亲低碎的念佛声隔着墙传来:

    稽首皈依大悲主,愿力宏深相好身。千臂庄严普护持,千眼光明遍观照——

    邵燕翻出手机,低头敲短信。删了又敲,敲了又删,最终发了出去一句话:

    “梁先生,我到家了。”

    她等了片刻,又扫了眼手机——短信发出去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真实语中宣密语,无为心内起悲心。速令满足诸希求,永使灭除诸罪障。龙天众圣同慈护,百千三昧顿熏修——

    她抬头环视屋子一圈,墙上还贴有她以前中学的几张奖状,客厅正中间贴着她小学四年级时拍的全家福。

    受持身是光明幢,受持身是神通幢。洗涤尘劳愿济海,超证菩提方便门。我今称诵誓皈依,所愿从心悉圆满——

    庆城的冬天没有暖气,朝北的屋子更是从早到晚晒不到太阳,整个屋子都散发着一种阴冷。她将冰凉的手揣在口袋里,闭上眼。佛经的念诵声在空中漂浮着,显得有种诡谲的荒谬,真实又虚幻。

    “吃饭吧。”

    再回神,母亲已经洗完手,坐在她面前。

    吃饭的时候,除了碰撞碗筷的声音,母女两人间一如往常的沉默,

    “小燕,你要大三了吧?”母亲忽然出声打破沉默,给她夹了块肉,“以后找工作的事也该提前谋划下了,看看要不要提前找个单位实习下?”

    她垂眼数米粒,轻应了一声当作应付过,很快换了话:“妈,你最近是不是要回医院复查,这两天我陪你去吧。”

    “那个没事,本来毛病就不大。”母亲笑了笑,“说到医院,你记得李阿姨有个儿子不?也就比你大个七岁的样子,今年刚进了市人民医院,这孩子就是在省里读的医科大,也没出去读,听说当年够得着一个很厉害的985都没去,这下反而比你们这些都稳得多。”

    “李阿姨说让你们俩哪天见个面,反正也算同一个年龄段的,差不了几岁,你们年轻人有话说。”

    她一顿,没接这话,放下筷子:

    “妈,我打算毕业了读研。”

    母亲给她夹菜的手顿了顿,面上不改笑容:“考研也行啊,考到庆城大读书也挺好,离家近些——”

    邵燕忽然感觉到一阵心烦意躁涌上来,深吸一口气:“我现在有本校保研资格,回来读还要再考试,太麻烦了。”

    “你还想留在北京?”程艳梅的声音忽地拔高,尖锐得吓人,只重复一句话,“你想留在北京,是不是?”

    “当初你录取通知书我就该给你撕碎——就算是让你复读一年,绑都要把你绑进师大去。”母亲的面容忽然狰狞起来,忽然叫她认不出来是谁。

    “从小到大,我就跟你说过,你天生命不好,八字凶险,相克相冲,算命的都说你这辈子不利离家,离家越近对你的命越好,也对我们父母命越好。”

    这话她从小听过无数遍,早已麻木,甚至脸上毫无半点波澜。

    “你不听,还给我偷偷报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母亲像是气急,筷子把碗敲得哐啷响。“你算算,这几年你有些好事吗?第一年就水土不服,病了两回,去年又流感,我身体也有毛病,你爸也是……”她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没说下去。

    邵燕依旧置若罔闻,只低头将最后一碗汤安安静静的喝完,才站起身来收碗:“我去洗碗。”

    “还有。”母亲忽然叫住她,“上回让你把鼻子上的痣点掉,怎么没还没去点?”

    她依旧背着身,声音淡淡:“平时学校管的严,不给出去,就没去点。”

    “早叫你毕业就给我点掉这个痣,本来相就不好,还生了这么个痣——算了,等过了年,我带你去把它点了。”

    她端着碗筷快步进了厨房,步子没有停。

    没一会儿,小佛堂里很快穿出母亲的念诵声: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女早得智慧眼。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女速度一切众。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女早得善方便。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女速乘般若船。

    南无大悲观世音,愿我女早得越苦海。

    ……

    邵燕面无表情盯着碗筷,忽然伸手猛的拧开两个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让水声将声音遮掩完全。

    到了傍晚,邵燕找了“去学校接邵婷”的借口躲了出去。

    邵婷读的也是她以前的中学,只不过成绩跟她天差地别,普高没有希望,已经被学校老师劝着毕业去报中专了。

    她算着放学时间,还有半小时,便绕路到八中转转。

    高中跟初中同属八中,只隔了一条街,临近寒假放假,低年级的已经放假回家,门口挤满了来接孩子的家长。

    她倚靠在栏杆上,也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目光随意抓到一个背着包低头慢吞吞从学校门口走出来的女生,穿着八中那件臃肿的红黑相间的丑校服,穿过学校门口的人行道,经过了几辆小轿车,走到公交站台边,低头呼气捂手。

    她看着那个女孩的身影许久,忽然有一瞬间的晃神。

    “邵燕?是邵燕吧——”

    她转头看去,旁边不知何时停下一辆白色的宝马,车窗降了下来,有人从后座车窗里探出头来冲她笑着挥手。

    “真的是你啊。”

    她转头对车里的人说了什么:“妈咪,这是我高中朋友,我下车跟她聊聊天,好久没见了。”

    话音刚落,车门也随之打开。

    邵燕的目光很容易落在来人一身粉色洋装上,粉白格子裙装,齐膝长筒真皮靴。栗色长发烫成大卷落在耳后,面容甜美,同高中那个班花“常诗韵”的面容重合在了一起。

    “诗韵。”邵燕扬起笑冲她打招呼。

    常诗韵笑吟吟抱了她一下,玫瑰香气从她发间沁出来,唇上擦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散发着水果的香甜,扬笑的唇间露出糯米般的白牙。跟她高中时一模一样。

    “你是回学校看老师吗?”

    邵燕摇摇头:“我到隔壁初中部接我妹回家,刚好绕过来转转,你呢?”

    “我这周才回国的,来接我弟弟,他今年也升了八中——不过我冬假很短,下周要回伦敦了。”女孩嘟着嘴,似乎有些苦恼。“有时间的话这几天来找我玩儿呗,哦对——我还是以前那个电话号码,没变。”

    “哦对,曾凡还跟我提到你呢,说我们班那么多考到北京的,就你一次同学聚会都没有来,大家都蛮想你的。”她笑得娇憨,“啊,不说了,我弟出来了——那我先走了,咱们有时间聚聚。”

    邵燕除了微笑点头应过,没有任何话能说。

    她目送着常诗韵同她边挥手告别边上了车,白色宝马很快从她面前驶过。

    什么叫命好?常诗韵这种算吗?

    进一中本部靠买的借读,高考成绩不好靠家里送出国读书镀金,连男朋友都可以靠钱砸来。

    怎么不算命好呢?

    她将下巴抵在围巾里,慢慢转身往八中附中走,经过门口的小卖部,叫老板拿了盒利群。

    然后坐在门口阶上,背着风点了根烟,颤抖地举到嘴边长长吸了口。

    曾凡是她初恋,两人高中是同桌,躲在老师父母眼皮子下谈恋爱,基本校园纯情小情侣能做的事,基本都做了一遍,连海誓山盟都能说得出口,现在想想两人当时都傻的天真。

    直到高二常诗韵以借读生身份转来,似乎一切都变了。

    常诗韵跟她高中同宿舍,又是上下铺,起初关系很快好起来,只是随着常诗韵加入她跟曾凡的二人小圈子后,二人世界则变成了“三人行”。

    常诗韵对朋友很大方,或者直接说舍得砸钱,加上人会来事,很快融入班里。渐渐也不怎么找邵燕了。

    邵燕本就只专心于读书,起初倒也没觉得不适,反而渐渐有意无意被排出了常诗韵新建起的小圈子来。

    她大概心里有所感觉,但也没有把这事摆在明面上。直到有一天,曾凡跟她撒谎暑期回老家没时间见面学习,却被她后来发现,他整个暑假都在跟常诗韵一起去了北京竞赛补习班。

    曾凡同她坦白,真的也只是在单纯上课,没跟她说实话,是因为怕她多想。

    又说,他承认,他想考顶尖的学校,班主任早就跟他说,让他去报个竞赛补习班,明年冲个省奖,还能有机会能冲冲顶级985的自招。

    小燕,你也知道,我家没钱也没关系给我搞竞赛,我爸妈都欠了很多很多债在身上,现在还在外地打零工,我……我也不想给他们增加压力。你成绩比我好,能走保送,我什么都没有,你能理解吗……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

    哦,她倒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曾凡,你说人真的要信命吗?”

    曾凡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她的话答了:“我只是觉得人总要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如果有同时机会给你,你也肯定跟我作出一样的选择,其实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因为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更要为自己谋划。”

    这话倒是叫邵燕忽然笑了:“你说的对,我们是一样的人——”

    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曾凡成功在高三的暑假拿到省奖,最终自然也如愿以偿拿到了北京一所985的入门券。而她,在保送联考那次的考试前一天发了高烧,却最终错失C9保送名额,进了财大。

    邵燕抽烟抽得很急,不免把自己呛得连连咳嗽,但好似跟自己较劲,一口比一口吸的快。

    去他妈的什么八字凶相,她绝不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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