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郭家的妇孺还能保持平静,但当看到牢狱深处那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时,洛颜完全压制不住从心底蔓生的悲伤。

    不属于她的情绪汹涌冲击她内心竖起的堤坝,想破开一切汹涌奔流直下。

    曾经有过的恩爱缱绻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小心翼翼捧着她伤痕累累指尖的轻怜密爱,琴箫和鸣心意相通的相视一笑,把臂同游情意绵绵的长情对视……

    洛颜狠狠掐着自己的手心,提醒自己:保持平静,别被心魔趁虚而入。

    这一切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她必须回家,不可沉溺幻境。

    ***

    满身血污的男人看到洛颜之后,惊诧不已。

    他不顾自身伤势,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从地上扑过来:“颜娘,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可是出了什么事?”

    男人踉跄行动中镣铐碰撞的声音不断,一下下撞击着洛颜的神志。

    她只能保持沉默,竭尽全力压制不属于自己的冲动。

    郭逸之见她望着自己不说话,神色间盈满对洛颜的担忧。

    他关切打量她周身上下,不放过任何一处:“你还好吧,郭家出事后连累你没??”

    “没。”

    挤出这样一个字已经花费了洛颜所有力气。

    她全身心都在抗拒从内到外给她施加的影响。

    “那就好。”郭逸之看到洛颜确实没什么事,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接着才像是在洛颜的视线内恍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状态——衣冠不整,蓬头跣足,哪里还是曾经那个衣紫腰银,英英玉立的贵公子?

    略带狼狈地侧身闪避。

    即便沦落到这般地步,他还是不愿让她看清自己的狼藉。

    动作太快太急扯到伤口,郭逸之忍不住上气不接下气重重咳嗽起来。

    不受洛颜自身控制,脱口而出的关切:“你……没事吧?”

    郭逸之慢慢地摇头:“无妨。”

    他虽然正面躲避洛颜,但眼神的余光始终死死凝着在洛颜身上。

    如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突遇绿洲,贪婪汲取清泉支撑自己的生命。

    洛颜扬起手放在眉间半遮住视线,定定看向牢中的人。

    时光洗礼,他容颜略有改变,可是看向她的视线还一如往昔,熟悉的温柔仿若能滴出水来。

    慢慢地,眼前的人与婚礼上的新郎重合成一个人。

    郭逸之这些日子应该吃了不少苦头,一向注重形象的千金之子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即便上有命,下也有对策。

    更何况郭遵独霸朝政,铲除异己的做法犯了众怒。

    虽罪魁祸首已自裁,但放不下仇恨依然要寻活着人的麻烦。

    郭逸之不由又往一侧躲了躲,逃避洛颜的视线。

    见洛颜的脸上罩上一层轻愁,他反倒慌了,一而再地强调:“没事,颜娘,我在这里好好的,没遭……大罪。”睁着眼,瞎说自己没事的话,还是说不口。

    洛颜没有表情。

    郭逸之转而着急催促她离开:“这里环境……颜娘你离开吧。”

    洛颜心中沉甸甸的难受。

    自己身在囹圄却还在担心前妻脚踏昭狱。

    所以为什么上个幻境中皇帝最终为何放手,是吧?

    思及皇帝临终时孤零零的一个人和画卷黑下去的画面,洛颜硬起心肠不再看牢中的人,急速走完昭狱打卡主线任务:“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郭逸之有点困惑,但他没有深究,只是不舍的目光在洛颜眉目间流连,殷殷叮嘱:“没有没有,以后别来了。你在外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洛颜是相信这话的,毕竟作为能最后陪她白头偕老的人,他的命绝不会简单断送在昭狱中。

    她微微颔首,将带来的食水递给郭逸之,转身叫起沈羡昌离开。

    郭逸之望着沈家兄妹远去的背影,语气中有丝丝欣慰:“郭家落得这般下场,其实我早有心理准备,好在没有拖累你。”

    还好,能够提前让她安然离开,否则他如何能安心。

    曾在成婚时承诺要护她周全,君子一言既出,必以命践之。

    郭逸之环着洛颜送来的东西,慢慢顺着囚笼的扶栏坐倒在充满霉味的稻草中,闭上眼睛在脑海中一笔一划勾勒洛颜的模样。

    ……

    结缡六载,终不负君,他没有辜负自己的使命。

    在看到那个出现在灼灼桃花树下,阖目抬首安然微笑的人时,他就明白此生存在的意义——皆只为她一人的喜怒哀乐。

    ***

    就在郭逸之脑海中的肖像画最后一笔落成的瞬间。

    一道惊雷倏然在他脑海中炸响。

    多年前桃花林的醒悟再度重现。

    再一睁眼,虽然五官容颜没有变化,可郭逸之看起来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眉宇间温柔神色消散,如刺猬般竖起浑身的尖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戾气。

    仿佛对世界上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厌弃和恶意。

    恨不得世界全部毁灭。

    郭逸之拧着眉头,十分厌恶自己现在的处境。

    忽然视线下瞟,他看到手中的东西。

    迟滞一瞬,想起什么,他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从包裹中翻出一张饼,一口口吃下。

    饼子为了方便储存,做的很干。

    可他像是在咀嚼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珍而视之地咽下,不愿遗漏任何碎屑。

    在这个过程中,他身上的厌世气息,一点点的消散。

    吃完饼,依然怀揣着包裹站起身的郭逸之看着不远处看守的狱卒,漫不经心举起手上的镣铐,一下下重重地砸向木栏,口中吵嚷不休:“来人、来人!”

    狱卒才开始是不想搭理他,只恶狠狠吼了一句:“敲什么敲,再敲拖出去鞭笞。”

    郭逸之就像是没警告般依然故我,脸上挂着一丝尖刻的笑,甚至挑衅地重重踢了两脚锁链。

    “你小子简直活腻了!”狱卒黑着脸掏出钥匙打开门,一拳朝郭逸之脸上砸去。

    也不见郭逸之怎么动作,就轻轻松松地躲过狱卒势在必得的一拳。

    “你还敢躲!”狱卒气怒交加,抄起腰间的武器劈头盖脸砸向胆敢反抗自己的人身前。

    郭逸之眼见武器要击中自己的包裹,脸色突变。

    他站在原地不闪不躲,嘴角勾起一个邪魅的笑,眼瞳突然出现无数飞速转动的暗色旋涡。

    他看似随意瞥了狱卒一眼。

    在视线与郭逸之对上后,狱卒拿着武器的手定格在半空。

    狱卒全身上下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剩下两颗眼珠子在眼眶内惊恐地转动。

    郭逸之语气淡淡,声音厌烦:“敢拿你的脏手碰……,还要它何用!”轻描淡写决定狱卒下一步的命运。

    他空着的一只手五指并拢朝不能动的人脖颈抹去,收割人命如待草芥。

    ***

    然并没有他期望的鲜血四溅,狱卒的大好头颅没有滚落稻草堆,依然好好的待在自家的脖子上。

    半空中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狱卒身前,护住了他的小命。

    郭逸之不悦地皱眉,他收回自己手,冷冷盯着半空,轻哼一声,没发作。

    抬脚打算绕过定格的狱卒,他忽然想起什么,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啪”的一声在狱卒耳边打了个响指,恶意满满:“你是一只搁浅在沙漠中的乌龟,眼见就要渴死了,忽然发现绿洲!”

    狱卒面色几度扭曲,想反抗,但最终还是弯腰趴在地上,四肢并用焦灼地在昭狱的地面上爬来爬去。

    忽然他停下动作,伸出脖颈鼻子不住耸动,眼神变得惊喜万分,朝前飞快爬去。

    ……

    眼见就要触碰希望。

    忽然从天而降一只脚,阻拦在爬行的狱卒身前。

    狱卒绕开,但那只脚也会随之变位,重新阻拦在他身前。

    狱卒只能徒劳在原地挪动四肢,焦急之中伸长脖子张开大口去咬眼前的一截衣物。

    郭逸之冷哼一声,重重踹了将鼻尖凑在自己裤腿上的人一脚。

    狱卒直接被踹翻了身,脸朝上背部靠地,如翻壳乌龟搁浅在岸上,心急如焚只能挥舞着四肢在半空徒劳挣扎,眼神逐渐绝望。

    郭逸之不再多看一眼地上的人。

    也不见他怎么动作,瞬息之间,手上的镣铐哗啦啦纷纷坠地。

    揉了揉手腕,郭逸之迈步走出牢门。

    咂咂嘴,他半点都不愿在这种腌臜地方多待。

    刚要掐诀离开昭狱,他忽然手臂一哆嗦。

    郭逸之皮笑肉不笑抬头望天:“阻我开杀戒不说还不让我出去。神君你的诚意呢,连这丁点自由都不愿给我?”

    空气中尽是无言的沉默。

    郭逸之不着急离开。

    他再度扫视一圈,勉为其难寻了个凳子坐下,将包裹放在桌案,拍了拍衣服下摆的灰尘,翘着二郎腿讥诮道:“谈条件啊,说吧,又有什么脏活累活交给我?”

    ……

    像是跟无形之人对话,郭逸之眼神中有几许了悟。

    “啧啧。”他摇头叹气,眼中尽是看热闹不嫌大的神色:“所以我怎么说好好的……竟会安排我……害我受了重伤直至现在才清醒。”

    “对了,那道伤了我的气息挺像是百里……”

    “哦,就是百里在多管闲事?”

    郭逸之得到确切的回答后语气非常没有诚意,透出全然不厚道的看热闹:“他这乱插一杠子,可是打乱你所有的安排!”

    “尊贵伟大的神君大人,你百年盘算要不成啦~”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感觉如何?”

    片刻的沉默。

    “还不愿放弃,真头铁!”郭逸之嫌弃地摇头:“放弃不好吗?”

    他的语气忽然透出丝丝/诱惑,给人描绘出一条极富吸引力的康庄大道:“只要放弃你就可以同她在一起,想想从今以后你能与她日夜相对相会,亲密无间——”

    声音戛然而止。

    郭逸之又沉默,先恼怒,随后无可奈何道:“榆木脑壳,你就不能自私一次?”

    ……

    “我是有办法,真的有办法。”他小心翼翼像大尾巴狼收起满身恶意,举着极其美味的胡萝卜忽悠少不经事的小白兔:“要不要试一试?”

    “真的真的,一开始她不在,我是真没办法,但既然她神魂已被百里送入幻境,我有办法成全你们——”

    再度引诱失败。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被强行打断的郭逸之忿忿:“神君既已下决心,我坐等你的好消息。”

    小盘算被无情拒绝的郭逸变的懒洋洋不想搭理人:“你既想让她离开,为何不自己动手?”

    拍腿笑:“哦,已经驱走一次。没奈何她又……而你如今已弱到到无力掌控只能放任……”

    继续笑,浑不当心:“要我跟她动手啊?你可是知道的,若我出手,她可要遭罪。”

    ……

    良久的静默。

    得到回复的郭逸之脸色蓦然一变,语气嘲讽:“呵呵,果然在你心中除了使命从未考虑过其他。”

    “她也好,我也好,都是你神君脚底可以无情碾过的灰土!”

    声调转而激烈:“可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我不答应!”

    空气中细小的雷光一闪而过,郭逸之耳边一缕头发悄然卷曲,发出焦糊的味道。

    他歪了歪头,双手捂胸假做一副小生怕怕的神色,言里言外尽是挑衅:“好歹她也算是我诞生的因由,你居然逼我亲手弑……”

    空气瞬间凝固。

    郭逸之却似未觉:“好一个黑心肝肠的神君大人,你这般做亏不亏心?”

    上空中刹那间杀气浓郁到几近成形。

    郭逸之打个哆嗦还不忘对头顶比了个中指。

    忽然无数雷光瞬间爆鸣,它们在郭逸之头顶狂轰乱炸,毫不留情。

    结结实实吃了一顿雷光的郭逸之无法保持好整以暇的状态,整个人如遭重击,侧身翻倒在地,又滚了两圈,这才有气无力颤抖着手按着地面直起身。

    灰头土脸,再无先前恣意意气。

    即便如此他仍旧宁死不屈服,一边‘呸呸呸’往外吐灰色口水一边赌气道:“别弄这些不痛不痒的家伙,有本事你就直接劈死我!”

    虚空中再度静默了许久。

    ……

    郭逸之意外挑眉:“你担心她遇到那个人?”

    “我说你就弱到这种地步?到如今还压制不住他?你把关他像关我一样,彻底关到死不行吗!”

    “废物废物,要你神君何用!”

    “净会给我出难题!”

    又是一阵更加久的沉默。

    郭逸之心无可奈何点头:“行吧,我可以试试。但你我都知道,她真的是个很固执的人……毕竟本尊来了,又不是之前演化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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