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醒了,”翟翊尘立马起身,“有没有感觉好点儿?”

    烧退了,肚子也没那么疼了,江骆点了点头,“好多了。”

    不过又出了一身汗,江骆下意识抬手想扒一下额头前粘乎乎的头发,却使不上劲。

    似乎被人抓着。

    反应过来,刚退烧的脸再次通红,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手。”

    “哦,对不起。”翟翊尘立马松开。

    手被他攥麻了。

    江骆轻微活动活动手指,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色,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长时间。

    然后问道:“现在几点了?”

    “两点多了。”

    江骆本想让他回去的,但考虑到他估计到现在一点儿都没休息,开车不安全,而且这个点也不太好打车,又扫到陪护床上睡得正香的程翊曦,干脆自己坐了起来:“你躺下休息会儿吧,我想起来走走。”

    躺了一天,她感觉自己现在腰都要断了。

    身旁的翟翊尘赶忙过来搀她:“我不累。”

    照顾病人,让病人起来,自己躺在病床上,说出去这在整个陪护届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江骆坐在床边缓了会儿,然后起身:“我去一下卫生间。”

    “让小曦扶着你,”翟翊尘后退一步,准备晃醒正呼呼大睡的程翊曦。

    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江骆抬手便拉住了面前人的手臂,“不用,”

    感受都前方直直的目光,江骆直接松开了手,没敢去看他,“让她睡觉吧,我自己可以。”

    尽管两人一直压低着声音,但程翊曦还是听到动静,睁开了眼,看到起身的江骆,唰一下坐起来,大叫:“我扶你,我扶你。”

    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太过突然,站着的两人都被吓的一惊。

    特别是翟翊尘距离声音近,不自觉大步往前跨了一步,眼看要撞到扶着床沿的江骆,本能地伸出手捏住了肩膀。

    突如其来的声音,加上身后倾斜过来的阴影,江骆莫名打了个寒颤。

    不过胳膊刚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握住,耳边再次传来程翊曦匆匆忙忙的声音:“姐姐,我扶你去卫生间。”

    然后温热散去,取而代之是耳边的碎碎念:“姐姐,慢一点,不急。”

    由于是家附近的私立医院,配套设施还是相当完善的,病房里都配有独立卫生间。

    “姐姐,我把卫生巾什么的都放在洗手池上方的柜子里,你打开就能看到。”程翊曦继续在耳边叮嘱。

    等程翊曦扶着她又躺回去,翟翊尘捧着一次性水杯走上前,小心询问:“现在能喝点水了吗?”

    出了一天的汗,江骆确实有点渴,回了声好。

    接过杯子,江骆喝了口,随即注意到床边还直直站着并盯着自己的两人,杯子还在嘴边放着,不太好意思:“你俩先坐吧。”

    程翊曦大大咧咧,说话时正站在江骆床尾,便不客气直接坐下。

    下午躺在沙发上睡了俩小时,刚刚又睡了会儿,此刻神清目明,错眼不眨地盯着江骆喝水:“姐姐,你想吃点东西吗?袋子里有饼干和面包。”

    “不用,谢谢。”

    接着,坐在另一张床上的人犹犹豫豫开口:“你要,疼几天啊?疼的时候都不吃东西吗?”

    程翊曦盯着她看,江骆有点不太舒服,便望向了翟翊尘:“就第一天疼,明天,不对,今天就可以吃东西了。但我现在没胃口。”

    翟翊尘松了口气,语气也放松了一点:“那就好。你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江骆抱着一次性水杯认真思考了下,“想吃点甜的,别太油腻。”

    “好,我知道了。”

    想到自己的症状确实挺吓人的,怕给他留下心理阴影,江骆认真向他解释:“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有的女生生理期还是不疼的,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有的也会轻微不舒服,肚子疼或者腰疼。还有的就是像我一样,痛经很严重,症状也吓人。”

    从昨天他的行为来看,他不像是那种对生理期抱有偏见的人,江骆也不再觉得难堪,平平常常地跟他交流。

    不过她说话时语气轻轻柔柔,勾的程翊曦心里直痒痒。

    怎么这么可爱?

    “所以下次你再看到我,就离得远远的,不要管我,我疼过去那一阵就好了。”

    翟翊尘肯定无法放任不管,就算是陌生人也会帮忙送医院,更别提还是自己喜欢的姑娘。

    “明,不是,今天下午我带你去看看,说不定就治好了,不疼了,你也不用每个月都受罪。”

    从犯花痴中反应过来的程翊曦在旁边连声附和:“你这样每个月都疼,多难受啊。还是去看看吧!”

    江骆想了下:现在不是自己一个人住,也不是小感冒,扛过去了好久不再患,这每个月都要来,而且每次都这么疼,万一哪次再吓到两个人。去看看调理调理也好,省得他看着尴尬也给人添麻烦。

    于是顺从地答应下来。

    房间再次陷入安静。

    估计现在差不多三点了,翟翊尘是一点没睡,江骆想了想开口:“我和小曦挤一下,你休息会儿。”

    这下轮到程翊曦不好意思:“不用不用,我现在不困了,我玩会儿手机,你和我哥休息吧。”

    程翊曦怕自己张牙舞爪的睡姿,一个不留神把她的漂亮姐姐踹下床。

    她就再也无颜见山东,不对,她的漂亮姐姐。

    翟翊尘也不允许,强迫程翊曦再次躺陪护床上,没收了手机。

    “小孩子熬什么夜,赶紧睡觉。”说着,把她被子拉好。

    转过身,轻声细语:“你也睡吧,不舒服了叫我。”

    这也太双标了。程翊曦暗暗抗议。

    不过谁让对方是漂亮姐姐呢?

    一句话把自己哄好,毫不内耗,程翊曦再次进入梦乡。

    翟翊尘把被子盖好,然后关了灯。

    “谢谢。”

    睡了一天,此刻毫无睡意的江骆平躺在床上,呆滞地望着布满月色的天花板。

    江骆初潮比较早,还在上小学。

    那时骆笙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奶奶也从没主动和她谈起过这个话题。生理课也是后来初中才有的,在此之前她只听骆笙提起过几次,对此还不太了解。

    那一天,是在学校。

    向来不招同学待见的江骆从早读发觉不对劲后,整个一上午都蜷缩在班级后墙角的座位,一动不动。

    临近中午,原本还强撑着认真听课的江骆脸色愈发苍白,额头,后背的冷汗噌噌往外冒,最后一节数学课,实在难受得坐不住,蔫蔫的趴到了桌子上。

    数学老师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带着一副丝框眼镜,整个人斯斯文文,和蔼可亲。知道江骆平时认真听话,见她今天的颓败模样,有些不对劲。讲完课,趁着其他学生写题的间隙,老师走近,敲了敲桌子,示意她出去。

    他知道江骆是转学过来的,和班级其他学生有点不合群,当时还以为她和别人闹矛盾,受欺负了。

    江骆一反常态,趴在桌子上没动,头也没抬,弱弱:“老师,我有点不舒服,您能帮我找一下班主任吗?”

    数学老师欣然答应,往外走:“我去找班主任,你先别动。”

    那时候距离中午放学还不到五分钟,老师走后,全班同学纷纷扭头看她,指指点点。

    鄙夷的神色是那样光明正大,言语是那样铿锵有力,仿佛他们是正义的一方,用目光将人刺穿,用话语将人击垮。

    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乱成一锅粥,叽叽喳喳讨论开来,丝毫不顾此时还是上课时间,丝毫不避讳她。

    “她不会得什么病了吧?”

    “她本来就是个灾星,把她爸妈克死了,轮到自己了,也算报应吧。”

    “跟她分到一个班简直晦气。”

    “安静。”班长是个稍显瘦弱的小女生,此刻在维持秩序,但毫无起色。忍无可忍,怨恨地朝江骆看过去,仿佛在指责她才是罪魁祸首。

    那时候江骆也不太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去招惹过他们,为什么这么小的孩子心里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和邪念。

    突然想起来,病床上的江骆倒没什么反应,相比起后来传她的流言和遭遇,这时候竟然还觉得他们还挺好的。

    等略显富态的李丽急急忙忙赶过来,除了江骆,教室已经空无一人了。

    还没有了解到这一正常的生理现象,江骆先遭遇了周围的嘲讽。

    忍着羞耻,江骆埋头说明了情况,耳朵通红。

    李丽先是惊愕了下,没想到这么小就来例假了,随后宽声安慰着:“没事没事,这都是正常的。”然后指挥着:“把校服外套先脱了,系到腰间,现在没什么人,我带你回去。”

    所在的小学,基本上老师都是本地人。再加上是班主任,对班里的同学情况差不多有所了解。

    江骆也不例外。

    李丽领着她在超市买了卫生用品,带她回家,教她怎么使用,以及期间的注意事项,最后不忘宽慰疏导。

    又和爷爷奶奶聊了几句,夸了夸江骆,让他们不要担心,给江骆放了半天假,就离开了。

    再后来,随着每次生理期第一天,江骆都会请假不去学校。班级里的传言又变成她得了癌症,每个月都要去化疗。

    有的人甚至附和着,巴不得她早点死,说看着她恶心。

    再大点,初中高中,流言更甚。不再局限于一个班级,整个年级,甚至全学校开始传。

    先前,在大多数女生还没有初潮的时候,有一次江骆去厕所换卫生巾,被同班女生看到,开始了无脑宣传,说她得了脏病才会用卫生巾。

    想到这,病床上的江骆笑了下:也不知道她现在用不用?

    就这样,江骆度过了她的中学时光。

    如果问起一个人的青春,一定是和恣意,热烈,奔放,朝气等美好的词挂钩,就算再不济也只是平淡寡味,波澜不惊。

    而江骆的青春,只有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压抑痛苦的黑暗,痛不欲生的黑暗。

    被骂,被打,被锁厕所,被大冬天泼冷水,被造谣,被拍照,甚至,差点被猥亵……一般人能想象过的校园暴力,江骆都经历过。

    此刻病床上的江骆: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厕所墙壁上关于她的那些肮脏污秽的字眼会不会被掩盖。

    一个个暗无天日的夜晚,绝望无助的江骆缩在墙角咬着胳膊,闷声流泪,连抽泣声都只能被咬牙掩盖。

    怕对门的爷爷奶奶听到。

    就算被问,也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让爷爷奶奶担心。

    在那些昏天黑地的暗淡时光里,江骆只能一个人悄悄默默舔舐伤口,消化绝望,然后振奋情绪讨好爷爷奶奶。

    他们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动力。

    病床上的江骆,直直望着天花板,空洞无光。

    在那所重点高中的状元班里,周围的同学都在为了既定的未来奋笔疾书,笔耕不辍。只有坐在角落里的江骆时常出神发呆,不自觉地望向后墙的垃圾池,就像她的未来那样破败不堪。

    或者说,她没有未来。

    其实现在好多事情已经不记得了,细碎的流言蜚语,拳打脚踢,已经密密麻麻结成了一张网,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如同防弹背心一样保护着她。除了窒息,已经感受不到疼痛。

    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吧?

    可如果真要问她能不能活下去,她会摇摇头。

    又过了好久,房间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他握住。

    江骆低眼看着趴在床边的翟翊尘,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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