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燮几个人的照料下,简唐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几天以后他背上的红肿就消退了,疮口也渐渐愈合。

    霖铃也去看过他几次。简唐依然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精神状态中,似乎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病真的好了。直到周围人再三向他确定,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他才慢慢清醒过来。

    对他,霖铃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别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也没有必要说。

    除了看望简唐,霖铃也没有忘记另外一个病人,就是她那中风的舅舅李之仪。她也抽空回了一趟曹娥镇,还好令她欣慰的是,李之仪的身体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现在他已经可以下床,由胡文柔搀扶着在房间里慢慢走几步,也可以坐下来吃饭。当然他的步子依然很不稳定,而且多走一会就会喘,但是比起之前躺尸的状态已经好太多了。

    看到霖铃回来,李之仪眼睛里也流露出高兴的神情。现在他对这位外甥女的情感很复杂,一方面他很想给她点脸色,免得她又胡闹,一方面却很想亲近她,因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两种自相矛盾的情感在李之仪的身体里打架,快要把他逼疯了。

    不过霖铃啥也没看出来,依然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打招呼:“舅舅,舅母。”

    胡文柔满脸笑容道:“铃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书院里情况如何?”

    “还行,”霖铃说:“目前为止还没人怀疑我。”

    李之仪在鼻孔里哼一声表示不屑,胡文柔忙用眼神制止他。

    霖铃觉得好笑,舅舅这个老古董,到现在依然坚持认为自己的办法是错的。不过她不愿意和李之仪计较,因为她觉得李之仪是个古代人,智商低一点情有可原。

    胡文柔想缓和一下霖铃和李之仪的关系,忙插进来道:“铃儿来的正巧。今日早上我在街市上新买了两斤西施舌,现在在炉子上蒸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肉哥儿,你去端上来,再给你姐姐盛碗饭。”肉哥儿答应一声就忙去了。

    西施舌,又名蛏子,古往今来都是一道美食。而在交通不便的宋代,吃起来就更不容易。幸好曹娥镇地理上靠近海边渔场,所以市场上有卖。

    等肉哥儿布完菜,霖铃坐下来夹一筷蛏子放进嘴里,啧啧赞道:“好吃!”

    旁边的李之仪看着她。看着看着,他忽然也伸出筷子夹了一只蛏子,然后慢慢地,费劲地往霖铃的碗里放。

    大家都愣住了。不过李之仪关节实在太僵硬,夹到一半便失了力道,蛏子很不给面子地掉到桌上。

    他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光中撇撇嘴角,脸上表情很尴尬。

    霖铃笑着凑近李之仪道:“舅舅,你给我夹菜啊?”

    李之仪的脸色一沉,嘴里叽里咕噜地发出一些音节,霖铃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骂她小滑头,不正经之类的。

    胡文柔在对桌笑着说:“铃儿,你舅舅嘴巴上不肯说,其实心里很记挂你,以前他一直说,你的事比他自己的事还重要。”

    霖铃笑着撇一眼李之仪,对方依然装出一副生气状。胡文柔又说:“啊对了,近日我收到苏太守(苏东坡)的信,提到他最近认识了一个通判家的公子。年龄与你很是相配...”

    霖铃虎躯一震:“啊吃饭吃饭,舅母...吃饭....”

    李之仪闻声,狠狠瞪霖铃一眼。霖铃装作没看见,继续埋头嘬蛏子。

    吃完饭,胡文柔照顾李之仪和肉哥儿上床睡觉,然后和霖铃一起走到旅店的门口聊天。

    霖铃靠在旅店的木板门上,看着被夕阳浸染的窄窄街道。她想起两个月前第一次闯进这个小镇时,当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狼狈相,现在想来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许久,她听见胡文柔问她:“铃儿,你自己钱还够用么?”

    “够用,”霖铃道:“我三顿都在书院里吃,又不用交房租,花不了什么钱,而且马上又要领工资了。”

    胡文柔笑道:“如今你舅舅好的差不多了,依我看,下个月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霖铃沉默不语。她也没想到李之仪会康复得这么快,照这个节奏,她下个月确实可以辞职了。

    不过想想也有点可惜。她刚刚觉得工作有点上手,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也不知道祝山长了解真相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强迫自己把这些思绪赶跑,又找胡文柔搭话道:“苏太守还寄了什么东西过来?”

    胡文柔说:“上次船上他提起的软朱砂膏,这次他也寄过来了。还有,哦对了,他还寄了一把扇子,上面有他新题的诗。”

    霖铃听到“题诗”,心里忍不住一激灵。她这些日子实在是被诗折磨得怕了,现在听到这个字就会出现应激反应。

    不过几秒钟后,她突然想起一个事,转身对胡文柔道:“舅母,有个事你不妨考虑一下。这些日子我在书院里,经常听别人提起苏伯伯的大名,说想挥金求得他的墨宝。既然他那么出名,咱们也可以把他写的字先卖...当出去,换点银子过来应急。”

    胡文柔一听便说:“那如何使得,你舅舅每次得了苏太守的墨宝,都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连看都不让别人看。你让他把苏太守的字卖出去,除非他脑子彻底糊涂了。”

    霖铃无奈道:“舅母你又来了。这些事你偷偷地做就行了,何必要让舅舅知道。等我们拿到钱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怎么样可以另做打算。”

    胡文柔蹙眉一思考,霖铃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些天花钱的速度很快,而且如果要回滨州,又要一大笔盘缠,以现在手头这点钱肯定是不够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顾虑,犹豫着说:“我再想想。”

    霖铃心里叹口气。她知道胡文柔和李之仪其实是一种人,那就是现代社会最唾弃的老实人。现在看来,这种人在古代也很难混得好,除非有个像自己这样的搅屎棍在旁边给他们指点迷津。

    她只希望胡文柔不要像李之仪那么泥古不化,不然自己就算帮的了他们一时,也帮不了他们一世。等她离开这一家人后,他们很可能会陷入类似的困境而没法脱身。

    哎,希望老天能保佑这一家人。

    她心里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

    霖铃在旅舍里休憩一天后,第二天又赶回书院继续上课。她一回去就看见洗心斋外面贴出告示,简唐因为不守课堂准则,辱没先贤等N条罪名被书院除名。祝山长甚至派人把简唐在闻雀斋的课桌和椅子一起扛走,可见是下了决心。

    对于这个结果霖铃并不意外。简唐犯错不是一次两次,但祝山长一直给他留着情面,也许是因为他的病,也许是其他原因。

    但是这次简唐醉闹祭丁仪式确实碰到了祝山长的底线。平心而论,如果自己是祝山长,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虽然她对简唐多少有点惋惜,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没什么好说的。

    上完课后,霖铃哼着小曲,溜达着去祝山长那里找吕清风拿工资。

    走到荔竹轩门口,她忽然看见简唐和简老爹两个并排跪在门外的地上。霖铃愣了一下,不由挺住脚步。

    就在她愣神时,祝山长也从里屋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简唐立刻膝行着扑过去,抓住祝山长的衣服哀求道:“祝山长,学生知道错了,求祝山长再给学生一次机会。我保证绝不再犯,求祝山长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哀求的时候,简老爹也忙奔过去,跪在祝山长脚下帮着求道:“祝山长,都是孩儿病了不懂事,求你网开一面,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一老一少堵着祝山长的路不断哀求。祝山长面露烦躁之色,拨开简唐的手道:“机会机会。我给了你多少次机会!如今你做出这样的事,我若是再纵容你,又如何向其他学生交待!你还是去找别的书院问问罢!”

    简唐这时已经泪如雨下,哽咽着道:“是学生错了!学生愿意挨骂挨打,受一切责罚,只求能在书院里有一隅之地。学生必终生不忘祝山长的大恩大德!求祝山长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说着,他以额叩地,发出砰砰的响声。

    霖铃看到这里,心中也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但祝山长似乎下定了决心,不顾简唐父子的哀求往外面走。简唐又痛哭着想要去拦他的路,霖铃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拉住简唐。

    简唐这时已经濒临绝望。霖铃一出现,他立刻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霖铃的衣服下摆,连声哀求道:“求李先生帮帮我!求李先生帮帮我!”

    霖铃被他喊得头疼,又想起他以前做的那些混账事,恨铁不成钢地埋怨道:“你现在求我有什么用!我跟你说了多少次,要你把事情告诉我,你呢?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要是你早点告诉我生病的事, 又何至于此啊!”

    简唐把额头抵在霖铃的衣服上,泣不成声道:“是,是学生糊涂!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怎知道先生可以医好我的病!我以为自己没有几天可活了,才会放纵自己胡闹!先生,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再帮我一次,求求你,求求你..."

    他哭求到最后,嗓子都哑了。霖铃被他哭得心乱如麻,又想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抓耳挠腮地干着急。

    这时简老爹也流着泪对霖铃道:“李先生,这一切都怪我。唐儿母亲曾让我对你明言,但我顾着家里的脸面,一直瞒着你。是我毁了唐儿!是我毁了他!”说着,他也捶胸顿足地干嚎起来,简唐扑过去抱住他,父子两个一起抱头痛哭。

    本来一个就够烦的,现在再加一个,霖铃被他们哭得脑子都要爆炸了。她忍无可忍大叫一声:“不要哭了!!”

    简唐和简老爹都被他吼得愣住了。霖铃叹一口气,把简唐和简老爹扶起来劝道:“你们先回去,让我想想办法。”

    简唐一听,眼睛里立刻露出惊喜的神色,抓住霖铃的手臂道:“先生肯帮我了?”

    霖铃又是一阵心烦。她真是恨死了自己这个容易心软的性格,但事到如今,她只能先安抚他们两个,其他的以后再说。

    “你们先听我的,回去吧,”她疲惫不堪地说:“办法我还没想出来,再给我点时间。”

    简唐和简老爹互看一眼。简唐小声说道:“那我能不能住在号...”

    还没说完,霖铃一记眼刀,吓得他后半句话缩了回去,只能擦干眼泪,和简老爹相扶着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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