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自小就是神童,长大一点后,他又成了远近闻名的天才学子。

    一个出生普通、只有母亲相依为命的少年,人生短短十五载,竟已体会到了巅峰之上被世人仰望的滋味。

    可他没有骄傲过。

    一点点文人的清高,算不得傲慢。

    他因此从不将雷金铭之流看入眼中,只觉此等不学无术之辈,并无一丝交往的意义。

    原本他们两边人始终保持着相安无事,碍于书院对“好学生”的优待、重视,雷金铭也不能对智商远高于他的李师做些什么。

    直到,李师的友人里加入了一个王武。

    王武是个可怜也可敬的少年人,要比李师大上两岁,他姐姐为了供他读书,连自己的亲事都给耽误了。

    但是王武没有丢了自己的骨气,他虽然有些笨,却会在雷金铭的玩弄下砥砺前行。

    李师从他平凡的外表与才华下看到了他的闪光,于是向他伸出了手,拉他走进阳光之下。

    然而,有谁能在满怀善良散发给他人的时候,事先看透他人皮下其实是一只狼?

    王武这人多狠啊,为了自身的利益,什么都可以出卖。

    所以当他欠债的姐姐即将被卖入青楼之际,他干脆地出卖了李师。

    其实李师早该看透的,王武在雷金铭毒手下表现出的顽强,未尝不是一种狠绝。

    他李师就是狗拿耗子,平白让自己做了雷金铭的靶子。

    流放的时候,李师没有为自己巨变后的悲惨命运哭过,他憋着一口气,迟早会为自己洗刷冤屈。

    届时他就去投身贵族门下,做那些名门公子的谋士,害过他的人都会遭到报应,他们会为犯下的罪行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母亲死了。

    体弱的母亲承受不住流放之路的艰辛,凄惨地死在了李师的怀里。

    那一刻,博览群书的李师终于亲身体会到了痛彻心扉的感受。

    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

    李师只能就地掩埋亲母,然后独自继续上路。

    别母半月后,同行相熟的少年也病倒黄土中。

    少年期期艾艾,脸上挂满悲苦,悄悄拉住李师的手,将里衣间贴身携带的玉佩赠予了他。

    【哥哥你慢走,如若能逃,拿这玉佩换了钱吧。】

    李师逃了,摔下山崖成了半死,手中紧紧握着少年送的玉佩,那上头雕刻的却是李师见过的纹样。

    他逃的时候将脸划烂了,因而看上去尤为可怖,幸得救下他的是一名山中老大夫,行医治人慈悲大度。

    有一词叫否极泰来,李师心想,他也算是否极泰来了。

    从此李师拜在了老大夫门下,本就优越的智商让他快速精通了老大夫的医术。

    医术能救人,但救不了李师。

    漫漫五年岁月,李师的内心皆被黑暗荼毒。

    他是多么悔,多么怨,日日夜夜地恨,打磨的面具在他手中精心地成形。

    他告诉自己错了,磕头不停地向母亲道歉,这世上多得是不值得的人,他们只会践踏你的善良,出卖你的荣光,嘲笑你的天真。

    ……

    “我曾经选择错了,所以代价深重,人性是这世间最复杂的东西,根本经不起命运的考验。”

    李师弯着唇角,却没有笑出声,大大方方接受着道玄的死亡视线,还能问上一句道玄的感受。

    “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会是你师父?”李师饶有意趣说,“那自然是因为,你师父迈上了与我相同的道路啊。”

    道玄阴森森地盯住了他,鬼气不断从右半侧身体里冒出。

    “我曾经做错了选择,你师父亦然!那些迫害过我们的人,必将血债血偿!这才是秩序,这才是公理,我可以杀回洪乡制造三起连环命案,你难道就没有在这一日沾染满手鲜血?!”

    李师话音一落,在场中人不禁望向道玄,目光里有诧异、有痛惜、有不认可、有默然,徒留火光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响在耳边翻腾。

    道玄似乎无言辩解,又或许是在同容北濋暗中较量,他沉默地站在火光面前,背光掩盖了他眼中的真实情绪。

    忽然,绾绾抱臂瞪向李师:“你不要带歪话题,说什么以暴制暴?像你这样的行为通通不可取,自己做了也就罢了,不要拉别人下水的同时还在这里宣扬鼓吹你的理念。”

    李师:“……”怎么拉别人下水了?那都是道玄自己做的!

    其他人:“……”虽然不解绾绾为何突然如此正派了,但她说得对。

    “你继续说,为什么你要针对明昭大师?把你选中他做替罪羊的作案思路说来,不得隐瞒。”绾绾蹙着小眉头继续输出。

    李师:“……最初,我只是想验证人性而已,没有想他死。”

    怎么回事,自己的语气怎么突然就蔫了???

    李师有点气闷,可方才爆发出的气势已经酝酿不出来了。

    他只好生了会儿闷气,然后说道:“我不过推动了谣言传播,这些乡民居然真的就信以为真。后续我改变了主意,而后作壁上观,等到时机成熟、谣言丰满了,才让雷元峰向黄巡检进言,使明昭为我顶罪。”

    明昭死了,果然验证了人性不可信,他明昭大慈大悲又如何,还不是被世人辜负。

    滥好人不会有好下场,明昭是如此,他自己也躲不过。

    “所以我说,你师父错了。”

    李师凉凉一笑,对道玄说:“就算没有遇见我,你师父的一生信念也会残害了他,或早或晚而已,我只是让这个真相更彻底地揭露出来。”

    “至于你,相信你已经深刻吸收了你师父的教训,不会再傻到步他后尘,否则,今日也不会有这殁世间了。”

    绾绾听得不适:这什么爹味发言?

    李师根本不了解明昭、道玄这对师徒,更不能理解明昭为人一生的信念与坚守,居然就大言不惭地开始批判他们。

    ——他凭什么,凭他比别人长得俊?

    还冠冕堂皇打着“为其好”的旗号,拿明昭的生命来验证人性,完全就是在藐视生命,残害无辜。

    最终不仅害得明昭惨死洪乡,更牵连了半数乡民命丧殁世间,若要在他们之间揪出一个罪魁祸首,那根本就该是李师才对!

    绾绾嫌弃地不想再看李师的脸,扭头去观察道玄的神色,不料却先迎上了容北濋静静投来的视线。

    她微怔,想起先前自己居然能在紧要关头认出容北濋,实在是秀了一波骚操作,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心里忍不住些微得意,但这种情绪实在与当前的事件和环境不符。

    于是绾绾按捺住了唇上的笑意,冲容北濋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容北濋:“……”

    表情无甚波动、其实心里火热的某人——

    还好,道玄这个笨驴正忙着作茧自缚,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是独属于自己的。

    而道玄也确实无心关注身旁这狗男人的小九九,他注视着神容自信又悲悯的李师,好半晌,居然叹息着笑出了声。

    “……你说的没错。”

    立刻回神的绾绾:?

    你疯啦???

    道玄单手捂住了右侧的眼,肩膀塌下,不停地颤动,就像是听见了某种非常可笑的笑话一般,即使是灭绝人性多年的恶鬼,也得将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笑意倾泻出来。

    “我师父啊……这一生活成了一个笑话。”

    在容北濋的配合下,道玄将话说出了口。

    然他的目光如此凄凉,从指缝里透出那么一点点,见不得人似的,阴暗地望向远方。

    淡粉色的樱花瓣簌簌摇动,在远方谱写着旧日的声色,它永远宁静地做着洪乡的地衣,然后在月亮山开出了盛世花景。

    道玄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迷惘:“做徒弟的,要能为师父鞍前马后,哪怕师父错了,徒弟也要为师父保及在外的颜面。”

    “师父不愿也无所谓,徒弟会去做。师父的错,师父的仇,师父的信念与善恶,徒弟可以背着,替他做出弥补……”

    “你认为你师父在这件事里做错了?”容北濋眉梢微动,感觉不对,出言夺回了话语权。

    道玄却没有回他,声音狰狞起来。

    【果然,还是应该拽你去死!只要你一魂消散,我立即开启寂灭门杀光他们所有人,第一个就是你的小情人!】

    周遭的鬼群从静默再次变为疯狂,它们被召唤而动,扑食一般瞄准了聚拢在中心的人类。

    绾绾等人皆是一震,不妨道玄突然翻脸,一点预兆也没有,他们只好奋起反抗。

    然而月亮山下的怨鬼太多了,当年来到这里观刑的乡民便足有两三千人之多,就算他们弱到只能依靠鬼海战术,也完全足以耗死目前无法动用灵力的众人。

    容北濋被迫和众人分开,毕竟这具虚假的身体里还装了一个道玄,他没有放弃与道玄的对话,一时半会儿他们之间还得纠缠于此。

    “你看,我只是为她争取了近二十日,她已将你被隐瞒多年的真相摸清了十之八九。所以道玄,我说过的不要小瞧她,如今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容北濋话音冷然:“你的秉性在场没人比我更清楚,可我呢,你自认为已经捉住了我的把柄?”

    “可是道玄,我还有句话没说出——你在这里身先士卒,究竟想要掩饰什么?”

    道玄感到某种东西在他魂体中猛地一跳。

    他已经没有心脏了,可原来自己在突如其来的紧张之时,还是会感受到犹如生前的心跳。

    犹记得站在火台之上时,自己与这人的对话。

    自己觉得可笑,却也是一次试探,容北濋莫非以为这姑娘能硬抗寂灭门。

    这人回答的便是不要小瞧她。

    ……

    “你在这里身先士卒,究竟想要掩饰什么?”

    “道玄,不要小瞧她,何况你当真是野樱乡的间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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