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靠近街道,外面叫嚣得有多厉害,吉内芙拉听得一清二楚。

    城墙上尽是平民扔的烂菜叶和水果,在太阳底下暴晒过后,散发出来的腐烂腥气传到牢房内,属实让人不太好受。

    尤其是切斯特,他的嗅觉要比他们灵敏很多,难闻的气味也被放大了无数倍。

    搞得他这两天,脑子一直处于一种昏沉的状态。既然事情总会发生,他倒是期望月圆之夜早一点到来了。

    圣嘉勒沉得住气,从头到尾没有出现在吉内芙拉面前,也没找人带话。她似乎在等,等一个特殊的时期出现在她面前,然后告诉她无法被挽回的计划。

    最后一点残阳坐落在山顶,牢房外传来了脚步声,在吉内芙拉门前停下。

    多日未见的圣嘉勒终于出现了,一改往日朴素的穿着,华丽的衣摆几乎拖曳到了地上,不知是什么材质,竟未沾染半点泥灰,“好久不见了,我的孩子。”

    她从未这样叫过她,这次非要在她死之前,演这么一出。

    “好久不见。”吉内芙拉平静地回应道。

    “今夜算是你的审判日,有什么想说的吗?”她偏了头,瞧的是切斯特那扇窗外,没落下的残阳。

    前两天是最好的审判时间,她硬是拖到了现在,几日的思考,吉内芙拉多少有些猜出了她的想法,不完全确定,但八九不离十,“我不认为自己有何罪过。”

    指腹触及铁栏,凉意透过手上的疤痕传给圣嘉勒,她有些想笑,抬手挥去了下人,才不顾及形象的笑了出来,回荡在牢房里,砸在每一间房的地上。

    她笑够了,轻抬右手擦去了眼角笑出的泪,“我以为切茜娅那件事,让你学得够多的了。”

    见吉内芙拉不言语,她看了眼逐渐暗下的夜幕,又启唇说道:“除了你自己,没人在乎你的选择……人的成见是很难改变的,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身份进来,那就得一辈子都受着这个身份。”

    吉内芙拉用一种几近悲愤的语气控诉,“我尽力了!我以为诚恳总是对的!”

    “轻点儿声,我的孩子,”圣嘉勒将一根食指贴在嘴唇上,“我算得上你半个母亲了,你不用和我演戏,多的字我一个也不会说。”

    “既然你这样说了……”吉内芙拉站起身来,慢慢走上前。

    她每靠近一点,圣嘉勒便感觉自己身上的伤疤隐隐作痛,下意识想要退开。

    但一想到只要忍过今晚,便是苦尽甘来的时候,她又生生忍住了,强迫自己站在原地,昂首与吉内芙拉对视,只有脖颈上的青筋暴露了她的情绪。

    “……我便送你个筹码。”吉内芙拉双手抓住铁栏,声音压得很低,“你该知道我能闻到死亡的气味,很荣幸地告诉你,你快死了,圣嘉勒。”

    不长的走廊安静了一瞬,过后,圣嘉勒爆发出了更加猛烈的笑声。

    三个人在自己的牢房里,冷眼看着她大笑。

    “你真是太可爱了,难怪切茜娅会喜欢你。”圣嘉勒退开,与她拉开距离,“这样告诉你吧,计划里总会有人死亡,那是必然的,却不是必然的坏事。”

    “哦?”吉内芙拉不以为然,“如果是不纯净的死气呢?”

    她的话让圣嘉勒静默了瞬,“什么意思?”

    拿回了主动权的吉内芙拉继而说道:“你想得很好,既能让我帮你抵挡住恶魔的攻城,又能除掉我这个隐患,还能达到你自己的目的。可你真的全都算准了吗?真的能从这场战争中全身而退?”

    她将萨芬娜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遍。

    一个合适的罪名?

    不论是她选择投奔恶魔,还是不做选择。攻城的事不会改变,给托曼帝国招来杀身之祸,将是她板上定钉的罪名。

    这样的罪名能带给圣嘉勒什么好处呢?还让她愿意同她一样,经历一次死亡。

    能肯定的是,圣嘉勒要的死亡,一定不是她现在说的这种。

    “圣嘉勒大人。”进来的侍女很慌张,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它们……它们要到了!”

    圣嘉勒闻言脸色一变,不再去纠结吉内芙拉话里的意思,“开始吧。”

    ……

    熟悉不变的火刑台,下面围观的面孔与上次的无异。

    为了做足了样子,火刑台的四个角上都站了白巫师。这样的效果就是,看热闹的人老实了很多,不再喧哗。

    火把已经点燃,可就是没有落到他们三个脚下的草垛上。

    走完洒圣水、念圣经等该走的流程后,下面的人等得有些不耐烦。

    “烧了他们!”他们高呼着,像是在参加一个盛大的庆典。

    云层缓缓散去,露出了皎洁的明月。

    月光照耀到火刑台上,白巫师齐声念起了咒语。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恶魔!”

    “恶魔来了!”他们四散开来,拼命逃亡。

    空旷的街道,被绑在柱子上的吉内芙拉看见了贝利尔口中的阶梯。就在街道的尽头,闪着荧荧红光。

    许是没有彻底的月圆,阶梯还不完整。

    手腕上的绳子一松,吉内芙拉落了下来,踩在草垛上。

    “盛宴要开始了,吉内芙拉。”前方传来贝利尔的声音。

    强大的力量被压制着,阶梯完全显露出来前,祂没办法来到人间。

    白巫师用咒语筑起的屏障抵挡住了大半的恶魔攻击,才清理好不久的街道,转眼间又变成了散乱的样子。

    圣嘉勒走到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把长剑,轻声道:“做出选择吧,吉内芙拉。”

    乒乓的冲撞声就在耳边,切斯特用翅尖给自己松了绑。吉内芙拉走到一旁给唐克解开了绳子,“你走吧。”

    “大人……”面罩之上的双眼微微蹙起。

    “这是命令!”吉内芙拉拔出了圣嘉勒手中的剑,指向他的右手。

    手心里的蓟花便是证明,他不能违抗她的任何命令。

    唐克回到了以往生疏的恭敬,“至少让我为您做些什么。”

    “去通知钟楼女巫,然后……别再回来了。”她拿着剑背过了身。

    唐克用力低下头,“是。”他冲出屏障,用随意从地上捡起的短刀挥开恶魔,骑着马飞速离开。

    “吉内芙拉……”切斯特看着她的背影,言语里尽是不安。

    吉内芙拉像是闲聊般,带着轻松的语气开口:“切斯特,今晚的月色怎么样?”

    切斯特仰头望着那轮圆月,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美极了。”

    红色的火光和洁白的月光相映衬,哪怕圆月之下,是地狱,那也是美极了。

    吉内芙拉轻笑了声,对身后的圣嘉勒说道:“看在这么美的月色份上,别再逼我了,圣嘉勒。”

    “你应该去责怪你的父亲,你那一半恶魔的血液。”圣嘉勒不言有他。

    吉内芙拉侧目看她,“既然这样,那我便选择托曼帝国吧。”

    圣嘉勒微微变了脸色,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计划,又堪堪调整回来,“那就交给你了,万千托曼帝国人的身家性命,神会宽恕你!”

    她在巫师的护送下离开。

    吉内芙拉看着月上的阴影,慢慢说道:“切斯特,你现在如果想离开的话,随时可以走。”

    这一场必有牺牲的人与恶魔的战争,他没必要跟着掺和。

    切斯特走上前,“我以为你会像赶走唐克那样,赶走我。”

    “我答应过你,公平那就是平等,你有权自己做决定。”在吉内芙拉这里,所有平等都是自己求来的。

    切斯特拿走了白巫师腰上的银刀,手心顷刻染上黑斑,“我留下。”

    身处地狱里的贝利尔似是知道了她的选择,地狱里吹出一阵强风,携带着热浪,更多的恶魔从地狱里爬了出来。

    ……

    唐克敲开了钟楼的大门,开门的却是亚瑟。

    看见他后,亚瑟语气不太好,“你来干什么?”

    “吉内芙拉大人叫我来通知钟楼女巫,她在这儿吗?”唐克探头望向里面。

    亚瑟走了出来关上门,“我一早就让她走了,你不应该留在那儿帮忙吗?”

    “大人让我走了。”唐克听完他的话,转身往栓马的地方走去。

    “她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难道不会给她安排好一切?”亚瑟有些生气,“圣嘉勒在教堂安排了一场火刑等着她!”

    “火刑?”他以为早就结束了。

    亚瑟看出他的想法,“一开始的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火刑在教堂里面!”

    教堂的火焰能烧毁一切有关“罪孽”的东西。

    人生而在世,怎能无过?

    身带诅咒的吉内芙拉,会在灼烧之下,同诅咒一起消失,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就料到吉内芙拉会在他的劝说下,选择一次死亡,但不知道卷宗的她,死亡的方式绝对不能是这种。

    “切斯特……”唐克刚刚提起这个名字,就被亚瑟打断。

    “他就是个跟着吉内芙拉疯的,你能指望他?”亚瑟现在没有之前运筹帷幄的样子,满脸的慌张。

    两匹马飞驰在林间的路上,脸上染上湿濡,天上似是下起了毛毛雨。

    圆月的皎洁被云层隐去,吉内芙拉撑着剑,喘着粗气,单膝跪到了地上。

    四下恶魔和人类的身躯混在一起,已经无法彻底将两者分清。

    眼睑上带着水汽,雾蒙蒙的眼往前看去,黑色的肉翅与泥水交杂在一起,切斯特闭着眼倒在地上,他的光亮的黑色长发早已在对战中散开,沾上泥水黯淡下来。

    因为突如其来的小雨,被遮住的圆月暂缓了阶梯开启的进程。

    贝利尔无法出来,不过祂派了使者。

    长着弯曲长角的一只恶魔,飞到她面前落下,眼里黯淡无光,叙述着需要转述的话,“现在还有机会,吉内芙拉·贝利尔。无人爱你,但地狱会。”

    吉内芙拉此刻听不太进去祂所说的话,最后的力气撑着她望向前方的切斯特。

    凤凰只有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蝙蝠亦是。

    她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吉内芙拉的沉默换来了撒坦的滔天怒火,身形高挑的恶魔展开了双翅,那是不同于切斯特的,长满黑羽的双翅。

    轻轻扇动便是一阵强风,吉内芙拉的身下出现一个五芒星阵法,发着强烈的紫光。

    伸到面前的手掌摊开,上面燃着一团蓝色的火焰,慢慢靠近吉内芙拉。

    “我很喜欢你的父亲,他很聪明,比你聪明得太多。”

    在火焰要点燃四周的那刻,落在恶魔身上的雨水突然灼烧了祂的身体。

    教堂响起了钟声,里面传来神父和修女的吟唱。雨水急速地下落,却如同火星,点燃了恶魔的躯体。

    发着紫光的五芒星法阵消失了。

    “带来灭城灾祸的罪人,恶魔吉内芙拉·贝利尔,”圣嘉勒手上拿着火把,走向了她,“是时候恕清你的罪孽了。”

    神父、修女和骑士,将两人团团围住,站位连线起来,便是一个全新的法阵。

    火把缓缓放下,在要触地的那刻,一把短刀飞了过来,击落了火把。

    原以为来的及时的两人,没想到落下的火把偏离了位置,正好点燃了吉内芙拉身下的法阵。

    熊熊大火燃起,圣嘉勒迅速退开,一挥手,“吟唱。”

    “唱耶和华……”

    加入了圣女的吟唱,使阵法的效果更加显著。

    急刹的马匹踉跄跌倒,亚瑟从马上摔了下来,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阵法已经形成,现在改变队形也无计可施。

    大火吞没了吉内芙拉的身子,天上的一阵光拨开云层,从上方延下了一道阶梯。

    圣嘉勒举起双手,眼里含着光,“终于……我终于能成为神的一员了。”

    阶梯的光芒照耀到她身上,双脚渐渐离地,她身子轻盈地飞起。

    就在众人感叹这一神迹之时,噼啪的灼烧声响彻了教堂前的空地,圣嘉勒落了下来,摔在地上。

    伸出的阶梯收回云层中,光芒退去后,月色下,是圣嘉勒满是疤痕的脸和双手。

    华美的衣料滑下,人们被她的样子吓得退开。

    “为什么……为什么……”她哽咽着,双手捧着脸低头啜泣。

    法阵的火焰散去,吉内芙拉并没有消失,但遭受过圣火的她,已是奄奄一息。

    一个女巫拨开人群走了出来,她蹲下身子,伸出手探了探吉内芙拉的鼻息,又站起来对前方崩溃的圣嘉勒说道:“几万年的条例了,天堂不会插手人类自讨苦吃做出来的事……你那比羽毛还重的心脏,上帝是不会接受的。”

    圣嘉勒已经听不进去那些话语,自顾自地念叨着:“为什么……为什么……”

    钟楼女巫抬手招来亚瑟,递给他一个瓶子,“去吧,拿走你想要的。”

    本打算取走全部血液的亚瑟,最后只装了一小瓶,他改了主意,只觉得这样便够了。

    钟楼女巫再度蹲下,双手捧住了吉内芙拉的脸,与她额头相抵,“你把我的生命结束了,现在我把你的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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