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内芙拉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钟楼女巫说得没错,血族带来的项链里,所保存的过去不能全然相信,也许这一个梦里的过去也不该全然相信。

    番尼·贝利尔制造出了两种全然不同的景象。

    项链里,他不爱说话,带着还在襁褓里的她肆意妄为,藐视一切生命。这与钟楼女巫带来的回忆不尽相同。

    “依你母亲所说,我尝试去爱你了,吉内芙拉·贝利尔。”

    这是她醒来后,脑海中不断回荡的一句话。

    她无法确定这句话是番尼想告诉她的,还是番尼认为,这是她的母亲阿克安琪儿想告诉她的。

    不管怎么样,她现在理解了这一切事情的缘由。

    吉内芙拉呆坐在原地,面前是切斯特放大的脸,嘴唇上传来点点疼意。

    她嘶了声,切斯特慌张退开,“我……我可以解释。”

    如同他刚成为血族那天。

    “是刚醒,没有控制住吗?”

    没想到她替他回答了,切斯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想说些什么,又被吉内芙拉打断。

    “这件事,我们能结束之后再谈吗?切斯特。”吉内芙拉在同他的对话中,逐渐清醒,环顾了四周围观的人,撑着剑站了起来。

    “当然可以。”

    “谢谢理解。”

    雨停后,月圆再度开始。

    阴影褪去得很快,街上狂风大作,清冷的月色被炽热的红光代替。

    此刻高悬的,是一轮明亮的红月。

    “在违背承诺这点上,你和你的父亲确实像一个恶魔。”天空萦绕着黑气,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红色的长角的头颅。

    “我算不上恶魔,贝利尔,”吉内芙拉从兜里摸出那根红宝石项链,将它高高举起,“……我承认,我以前不喜欢这个姓氏……但它确确实实给了我很多。”

    钟楼女巫带来的过去里,番尼·贝利尔为她做尽了打算,但每一次打算都没有干涉她的人生。

    她的处境从出生开始就处于一个窘迫的位置。

    阿克安琪儿,她的母亲,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即便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永恒和有限,终有一人要尝尽孤独。

    阿克安琪儿在生命消散的最后那刻,对她嘱咐道:“别去责怪番尼,这是两个人的错误。也别去责怪自己,你并未参与一切。”

    有了性别之分,拥有人身的他们,并不知晓最后的死亡归处会是哪里。

    番尼带着无法忘却的记忆,在永无止境的生命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消散。

    恶魔不是一种包含爱意的生物,番尼绝无仅有的爱耗尽后,便不想再经历第二次有关爱的体验。

    阿克安琪儿所说的尝试,在他这里仅仅是尝试而已。

    他封锁了她生命的流逝,带着她去了很多地方。

    在他看来,只要不成长,就永远不会经历痛苦。这算是履行了他对阿克安琪儿的承诺,尝试去爱他们的孩子。

    爱等同于保护,他给不了吉内芙拉安全以外的东西。

    不过事与愿违,撒坦还是找上了他们。

    也许一开始的诅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一只有望成为下一届撒坦的恶魔,抗住了诅咒的痛苦,获得了强大的力量。

    最简单的安全无法保证后,番尼创造出一个禁术,开启了连接天堂的梯子,他本打算把她交给耶和华,这个撒坦无法抗衡的存在。

    不过上帝拒绝了。

    心怀怜悯的神看着他一半天使的羽翼,一半恶魔的肉翅,仁慈地说道:“倘若你能舍弃你的另一半,天堂会接纳你。”

    番尼拒绝了,答应这句话,就是承认了错误。这样的话,阿克安琪儿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成为一个笑话。他们并没有犯错,世间是包容一切的。

    他摆出了一个恶魔该有的姿态,大胆地同上帝下了一个赌注。

    钟楼女巫说得没错,番尼·贝利尔为此确实费了不少功夫。

    撒坦想要诅咒的力量,他便用了千年的时间,将诅咒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成为了她的保障。

    在撒坦攻进“在深处”那天,安排好一切的他毫无顾忌地奔向了死亡。

    “我尝试去爱你了,吉内芙拉·贝利尔。”

    一切安排都成为了让她获得自由的保障。

    交付给德拉库拉和钟楼女巫两种截然不同的过去,同撒坦做交易,和上帝下赌注……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的自由做的安排。

    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成为恶魔,有着享不尽的权力;她也可以成为人类,像她母亲那样,选择一个平平淡淡的生活。

    一个是父亲的想法,一个来自于母亲的态度。

    他们展现了两种选择,却又不强制要求她做出选择。

    在他们那儿,她永远都是自由的。

    现如今,她接受了这个姓氏,带着诅咒,却不是束缚的姓氏。

    经历过一次死亡之后,她比任何人都看得更加透彻,剑尖指向天空的头颅,她大声喊道:“我接受我的一切,吉内芙拉·贝利尔!”

    天空绽开光芒,成千上百只透明的手压向那颗头颅,将它推向地狱。

    白色的羽毛落下,那是神祇的降临。

    恐惧的神父和修女不再胆怯,同天堂的神明一起,唱起了圣歌。

    通往地狱的阶梯渐渐隐去,贝利尔来不及发出一点儿□□,便被推进了深渊。

    一直趴在地上的圣嘉勒,在这场光芒下,抬起了头。

    满是疤痕的脸,暴露在众人眼前,引起一片哗然。

    她举起尽是伤疤的手,跌跌撞撞地向那道光芒跑去,嘴里哽咽地念叨:“原谅我吧……宽恕我吧……我是您最忠心的臣民。”

    当她的全身没入那道光芒时,躯体如同流沙般,缓缓散去。

    看见这一幕的切斯特想,吉内芙拉的鼻子要比他灵得多,圣嘉勒身上的味道果然不是能被天堂所接受的污秽之气。

    光亮里传来更慈祥、温柔的声音,“你的父亲赢了这场赌注,我们会保护你,让你不受世间干扰,过你想过的生活。”

    “谢谢。”吉内芙拉由衷地说道。

    “你很像你的母亲,难怪他会说得那样笃定。”他似乎是想起了高兴的事,语气里带了些愉悦,“阿克安琪儿是我最疼爱的孩子,到现在也是……”

    吉内芙拉想起回忆中的女儿,嘴角染上笑意,“她知道的话,会很高兴的,她一直在为您祷告。”

    即便脱离了天堂,阿克安琪儿也没忘记上帝这种父亲一样的存在。

    柔和的光照在了吉内芙拉的脸上,温柔的声音说道:“天堂包容一切,我们会接纳你的错误。”

    “不,上帝,”她退出了光芒,站在一个分界处,背后是教堂打下的阴影,“真正的宽恕从来不来自于外人,像我母亲说的那样,我并没有任何错误。”

    光还是照耀着,却安静了许多。

    须臾过后,祂再度开口:“既然这样,那就依赌注所言吧。”

    强烈的光暗淡下来,天空恢复了正常,远处是初升的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攀升着。

    “那是个什么样的赌注?”切斯特上前问道。

    吉内芙拉带着笑,转身看着他,“我忘记了,切斯特,这些对以后的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太阳升起的这天,是一场新生。

    “要知道,我们一向只传递上帝的旨意……”教皇从人群中走上前来,对吉内芙拉说道。

    圣女是最接近上帝的人选。圣嘉勒却因为卷宗背弃了圣女该有的纯洁,枉想升入天堂成为神的一员。

    她的权力随着她的生命一同消散了。

    圣女的话在今天,没有任何效应。

    他对着吉内芙拉张开双手,用在场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宣判:“吉内芙拉·贝利尔,这个名字,同她的身躯、意志、灵魂,都将获得自由!”

    既不属于恶魔,亦不属于人类。

    她真真切切地成为了自己,成为了吉内芙拉·贝利尔。

    宣判过后,托曼帝国将是一段漫长的修复时期。

    人群散去,只余几个人留在教堂前的空地上。

    吉内芙拉走向了亚瑟,“这样就够了吗?”钟楼女巫告诉她,亚瑟并未取走她所有的血液。

    亚瑟伸了个懒腰,放松下来,“就这样吧,留点幸运也不全是坏事。”

    诅咒解除了很多,已经不会反噬到他的身体上去了,他便对这种幸运释怀了。

    吉内芙拉能接受她的命运,他的也就不值一提了。

    “亚瑟,”吉内芙拉突然正色道,“作为朋友,我并没有不信任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活下去。”

    她似乎明白他的所想,并亲自打破了间隙。

    太阳的照耀下,亚瑟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偏头对着切斯特面无表情,却十足认真地开口:“我不同意你们这门亲事。”

    像一个哥哥对妹夫的天生敌意。

    切斯特张开翅膀,拦着吉内芙拉离开,眼角带着不屑,像是在说:自以为是的愚蠢人类。

    没走几步,切斯特感觉自己被抽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亚瑟的绳索。

    他看了眼脚步不停,向唐克直直走去的吉内芙拉,然后收起肉翅,果断转身和亚瑟干架。

    吉内芙拉向唐克伸出手,在他将手放上来后,抚摸着他掌心里的蓟花,轻声道:“对不起……忘记了那件事。”

    十七岁的唐克,年轻且意气风发,尽管得到了队友的肯定,仍然是一个第一次上战场,会紧张的少年。

    战场没有那么多计划以内的事。脱离掌控后,他以为在这场大雨里,他会一个人冰冷的死去……在他闭上眼打算接受这一切时,又意外地被一股温柔的力量所救。

    伤口快速愈合,他猛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同那双清冷的红眸对上,享受着带着湿意的空气。

    吉内芙拉·贝利尔,他打听到了她,她的身世、她背负的一切。

    所有人都说那是种诅咒的力量,但对于十七岁的唐克来说,那是一场大雨的恩泽。

    “没事的……大人。”面罩之下的声音有些哽咽。

    吉内芙拉推着他的手指,遮住了这朵蓟花:“如果你想留着,那便留着吧……以后要为自己活着。”

    来自尘埃落定后的嘱咐,终是别离前,最后的话语。

    唐克眨了下眼,眼里有关别离的伤感不复存在,他笑着说道:“愿您以后,也能自由的活着。”

    这个明媚的早晨,人们重振精神,决议迎接新的生活。

    ……

    亚瑟拉开了那扇木门,迎面扑来一个可人,埋在他怀里胡乱蹭着,低声啜泣。

    他摸着她柔顺的红发,低声安慰:“以后不会了,再也没有叫你向前看的时候了。”

    她在他的怀里点点头,双手不断收紧。

    唐克离开了托曼帝国,既没有回到维尔小镇,也没有再接雇佣兵的活计。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到处走着,似要把前几年被血腥糊盖住的景色弥补回来。

    柯尔斯顿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他去了更靠近恶魔的地方,接回了托曼二世的大儿子。

    托曼帝国失去了一位大骑士,又将再多一位大骑士。

    回到帝国中心的阿普,依旧没敢去见仰慕已久的吉内芙拉。

    亚瑟坐在她对面喝着酒,大声地嘲笑她,“再不去,人都出‘在深处’了!”

    “闭嘴,要你管!”阿普给了他一巴掌,羞红着一张脸,打算去骚扰柯尔斯顿。

    生活在有条不紊地过着,路也在不断地走着。

    吉内芙拉坐在马车上,招呼赶车的瓦拉卡停下,到河边喝点水,休息一阵。

    湖面荡起波光粼粼的涟漪,吉内芙拉对切斯特略带歉意地说道:“对不起,父亲做的一切波及到了你,给你带来了不少痛苦。”

    依靠黑气生活的“在深处”的蝙蝠,多是那次大战中,恶魔的怨气所化。

    吸收了大量黑气的切斯特,无疑成为了最特殊的一个,也让日后的他带来了数不尽的麻烦。

    切斯特大致猜出了一些,却浑然不在意,另辟蹊径般地说道:“别急着道歉,吉内芙拉。换个角度想,你的父亲给你创造了一个爱人。”

    在决定一起学习那些情感时,他们就定义好了这场关系。

    吉内芙拉:“幸好你没有死,也幸好德拉库拉在最后来了。”

    “他是为了萨芬娜,或是说恶魔萨芬娜。”切斯特不咸不淡地开口,“你没了生命体征,又在风波的最中心,他只能把我救活,问恶魔萨芬娜的下落。”

    “这我倒是没想到……”

    “他的话我一开始还没听懂意思,下人,下人的叫着,脸上又很着急……”

    真是个别扭的血族公子。

    在这场没有背负任何事件的谈话里,切斯特的黑发逐渐变成了白色,就连肉翅也开始有了变化,长出白色的羽毛。

    只要学会释怀,人就能回归最纯粹的样子。

    “钟楼女巫呢?她的事你还没说。”

    “她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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