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推行的速度很慢,她不能催促,即便是催了,也没办法快起来。

    这近卫就像个哑巴,银色面具之下,还有半张黑色的布襟捆绑住他的下半张脸,以提醒他少言多做。

    他身上的血,显然是从偏殿里带出来的,可更多提点的话,一句也没有多说。

    一条路易养的好狗。

    金笼被近卫推进了偏殿,门刚一关上,后面的近卫就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

    伊芙琳端着笑,面前是靠窗而坐,同样笑着的野玫瑰,两人姣好的面容都花得不算好看。

    血淋淋,笑容诡谲。

    路易的眼神在看清她后,慢慢聚焦,长靴的后跟抵着地砖,将他撑起。他扔掉了手中的手帕,大步到金笼前,用一只手掐住了伊芙琳的下颚,缓缓抬高,直视她的眼睛。

    拇指用力地摩挲着她的唇瓣,“作何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脾气多变,将她囚禁在金笼里,可以随时随地的冲她发火,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予她最高的宠爱。

    这些伊芙琳都受了,依照奥普拉山脉上的植物纪年,他比她小了太多,理应惯着他。

    可如今不论做了什么,他都没有半点知错的样子,现在还能毫无顾忌、装模作样地擦拭她的嘴!

    是了,国王何其尊贵的存在。

    伊芙琳·西西莉亚,德罗索王朝为数不多活下来的幸存者,绝不会失态。

    “没有陛下这样大的气性。”她的笑容完美无瑕,即使张开嘴后,裂开的舌尖顷刻淌出了血。

    浓重的味道分不清楚来自谁的身上。

    刚解决了一个得意的下臣,尸体在几分钟前还躺在板车下的位置,路易身上的血迹自然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清洗干净。

    何况他烦闷着,一点儿也不想动弹,更不想叫侍女不干净的手来碰他。

    整个房间都是铁锈的臭味。

    路易不喜欢血腥味,刺得他头疼,可有些人不杀又不行,恐惧才能掌控人心。

    纵然伊芙琳很明显的生气了……这可真是几十年来的好消息,他还没见过她生气。

    摩挲唇瓣的手,又下了几分力,擦得唇瓣鲜红。

    撇开得体的笑容和那怎么都改不掉的老妈子语气,伊芙琳终于失态了一次。

    盛名在外的春霖圣女不过如此。

    胸腔里的郁气一扫而空,方才杀了人的头疼也缓解了不少,他伸出染血的指尖温柔细心地替伊芙琳擦去脸上的血。

    他心情不错,就乐意做这种无用功,血渍不仅没擦干净,还从嘴角向上糊了大半张脸。

    现在的伊芙琳,脸颊同路易一样,脏得没法见人。

    不是个温情的画面。

    “你想让我做什么?”再开口,伊芙琳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

    她些许偏头,透过这扇窗,能看见断头台上高悬的利刀,摇摇欲坠。

    路易歪了身子,挡住了大半的视线,侵占了她视野的全部,轻飘飘地说了几句话。

    伊芙琳跟着侧身,看见利刀的一角摇晃着,簌地砸了下去。

    脆弱的眼睑一颤,她垂下眼,又抬起看着浅笑的路易,“我答应你。”

    雅达哈的城门外,有着平原般辽阔的草地,不说一望无际,倒也站得开这么多的人马。

    伊芙琳第三次离开金笼,依旧穿戴华丽,在侍女的搀扶下,踩着脚垫下了马车,宽大的裙摆和细软的草地,恰到好处地遮掩了脚踝上,作响的金链。

    抬首望去,黑压压的一片,穿着披风,遮住脸的男人们,皆坐在比人高的马背上。

    “珀西瓦尔。”伊芙琳一眼认出他来。

    为首的马背上,男人咬唇,纠结地将长/枪的尖端对准了她,“圣女殿下,请快些离开吧。”

    伊芙琳看着,在一众紧张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走上前,站在那刺刀的前面。

    她又重复了一遍,“珀西瓦尔。”

    直至把人叫得换了副态度,“……是,我尊敬的圣女殿下。”

    克制的声线下,尖锐的长/枪隐约颤抖。伊芙琳伸出手,指尖压出前端的一部分,不加用力,为首的人便顺着她的力道,缓缓放下了长/枪。

    没了武器的掩饰,珀西瓦尔反倒是松了口气。

    “既去了斯特诺伐,又为什么要回德罗索?”她面色和善,没有质问的意思,就像同多年未见的好友闲聊一般。

    面前的一波人马不完全是德罗索的残党,其中不乏斯特诺伐的人,大部分紧张的视线来自于他们。

    金链的坠感还在脚踝上提醒着她,四周都是眼线。对于每一句话,伊芙琳都再三斟酌,只是马上的人,好似没懂她的意思。

    他大声回应,目光与高塔上的路易新王远远对望,说不出的硬气,“为了曾经的德罗索!”

    “它依旧在这儿。”伊芙琳望着他,明镜般的眼睛,似乎将他看了个对穿。

    德罗索的骑士和士兵,从入队的第一天到离队的最后一天,都离不开圣女的祝福。可以说,德罗索的圣女,是德罗索的阿姊,亦是德罗索的母亲。珀西瓦尔敬重每一位德罗索的圣女,最最敬重从他入选起,就对他照拂有加的伊芙琳。

    在她面前,他永远像个婴孩儿,无论成长到了何种岁数,依旧撒不了谎,藏不住事。

    他全然忘了,他入队的那年,伊芙琳十五岁,将将过完圣女的成人礼。

    珀西瓦尔不愿欺骗她,“殿下,德罗索如今是斯特诺伐了,再怎么隐藏,也改不了它易主的事实!为了皇子、公主们,请让开吧,我的殿下。”

    傲慢无礼的新王玩乐似的,进行了一场德罗索的加冕仪式,戴着德罗索传承的万宝石王冠,心里却毫无敬意,改了姓氏又如何?路易·德罗索,一场随时可以结束的,国王的过家家!

    思及此处,他已然愤慨,拔出了佩剑,高高举起。

    远在高塔上的路易嗤笑了声,“自以为稳操胜券的蠢货。”

    在珀西瓦尔即将振臂高呼之际,伊芙琳冷了声音,“你想葬送德罗索的人民吗?”

    她总算是懂了,出门前,路易的那道生冷轻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嘲弄她选错了人吗?

    伊芙琳想了所有可能,却是一点没想到,生性胆小天真的卡米拉,居然做得出撺掇丈夫,花钱招兵复辟的事来。该说不说,斯特诺伐自带的好战血性真是养人,连带着这位曾被寄予厚望,能够担任大骑士之位的年轻人,都昏了头,意图在雅达哈发动战争。

    先不说雅达哈的外围,暗藏了多少风餐露宿的近卫,就说它的内部,单单是路易的身边,有能力自我保护的他,都不需要亲自动手,就能解决掉所有妄图行刺的人。

    哈维尔和迭戈的牢房两边,死的随从,曾经号称“雅达哈斗兽场之王”和“近战之神”的两个男人,连他的面都没见到,便死在了牢房里,甚至没能上得了断头台,第一场私刑都没撑过去。

    而珀西瓦尔,一个作为奴隶被抓去斯特诺伐的中级骑士,仅仅因为在斯特诺伐内部的动乱下,靠着那点儿金子逃了出来,就敢打这种主意……

    伊芙琳仍旧不认为自己看错了人,血性一点儿,对男人来讲没有坏处,错在时机不成熟,现在的珀西瓦尔还没有成长到一个大骑士的风范,只是个愣头青。

    好在路易给了她一个机会,她有能力劝住他,只不过年轻人必将经历一番心灵上的打击。

    她还没厉声厉气地教育过别人,不知道能否发挥得好。

    “告诉我,你想用德罗索的人民,复辟昔日的德罗索吗?”

    “这……”珀西瓦尔没考虑过这一点。

    事实上在卡米拉找到他以前,他的生活不足以让他思考复辟的事。斯特诺伐对待奴隶的方式,是将人送去斗兽场,与人与兽决斗,供平民百姓和贵族观赏。

    如果生是斯特诺伐的人,那你将过得幸福平等,这里的百姓和贵族撇开阶级之分,相处得还算融洽。可你是他国来的奴隶,他们一致对外,就连孩童也能唾你一口沫子。

    从拯救德罗索,到在斯特诺伐活下来,这个过程仅仅只花了三天。

    见到卡米拉的那刻,他才记起,他曾是德罗索的中级骑士,一个有能力接管大骑士之位的勇士!

    可是人民,被仇恨蒙蔽的双眼,已经看不真切了。闪花了眼睛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珀西瓦尔摘下庇佑自己的头巾,露出了那张满是疮疤的脸,骑士的俊美、意气风发,在他脸上找不出半点过去的痕迹,“我更想让德罗索的人民,永远远离我遭受过的一切。”

    长痛不如短痛,他们必要走这一遭。

    伊芙琳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渐渐收紧,“……德罗索只求安稳。”

    眼睑颤抖着落下,又坚定地抬起,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珀西瓦尔,终于明白了圣女的意思。

    他扯动缰绳,棕色的骏马带着他转过身,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传来丢盔弃甲的声响,不满私生子统治王朝的斯特诺伐的士兵,在自己的骏马身边跪了下去,附身叩首。

    看到高塔上的新王,他们才恍若回神般,后悔起了自己的鲁莽。

    这场仗还未正式开始,便已成定局。

    他输了。

    珀西瓦尔回头,再次看向高台上的新王,比风吹草动更加吵闹的,是城内传出来的人流声,沿街的叫卖,油画故事商激昂地讲述着故事……这场动乱甚至没有惊扰到他们,一如既往的安稳。

    年轻人最大的打击莫过于此,一腔热血、奋不顾身,又被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了自以为是,他看向伊芙琳,他尊敬的圣女殿下,还是那么宽和的看着他。

    在这道柔和的视线里,他落下泪来,毅然决然地转了长/枪,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鲜血迸出,他摔下马,眼里闪过德罗索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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