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神奇。

    即使已经是成年人了,秋游前夜还是会不受控地失眠。林微澜和夏璎珞夜聊到一点多才睡,早上六点半起床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两个人看着对方肿着的眼睛、肿着的脸,对视狂笑。就像是回到了和学生同龄的那一年。

    所幸天气很好。虽然气温很低,但阳光明媚。两个人背了满满一包零食,提前二十分钟赶到了校门口。

    平时早读都死气沉沉的学生一个个突然焕发了神采,精神饱满地奔向校门口大巴。

    “慢点儿跑。”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林微澜还是忍不住一个个嘱咐。

    “说不听的,且激动呢。”没来得及吃完早饭再过来集合,夏璎珞一手拿着个包子啃,一手往林微澜嘴里也塞了一个。

    “鱼香肉丝馅儿的!”她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不愧是我的好姐妹!”

    程寂和夏莫阳一起走过来。看着她们两个人打打闹闹,远远地,程寂问:“以前,有个女孩子,叫……苏沫,她们也这么好么?”

    夏莫阳惊讶于,程寂居然记得苏沫的名字:“女孩子的感情,总是差不多的。”这似乎说明,他也并不是完全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走到如今,他们几个人的主要矛盾已经全都悄悄地发生了偏移:他需要解决和程寂的问题,程寂需要长大,林微澜需要摆脱过去的阴影,而夏璎珞……

    他看向夏璎珞,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女孩子笑成一团。

    她是个完全的局外人,也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完美的朋友。

    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程寂说:“对了,我妈让我跟你说,大舅打电话来说,他和……嗯,婚期已经定了。”

    程寂的脸迅速地垮了下来,他瞥了夏莫阳一眼,不置可否。

    但是,那种眼神夏莫阳太熟悉了,那种冰冷的、怨毒的、拒人千里的眼神,无一不在提醒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可既然领了任务,硬着头皮也要把话带到:“大舅还是希望你能去,他……”

    “去做什么?掀桌子、砸场子吗?”程寂抬眼看他,眼中满是不屑,“还是当花童、递戒指?”他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刚想加快脚步上车,却被夏莫阳预判了动作,一把拉住。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程寂,这些话是我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夏莫阳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不管你愿不愿意,事情都已经是这样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是不可以改变的。当年大舅妈……你妈妈再婚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反应。为什么现在,大舅再婚,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夏莫阳,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你说。”他半眯起的眼睛里,眼神冰冷,“不要试图,站在你的立场,说服我任何事。说实话,我更喜欢以前的你,那时候的你总是沉默,不像现在,话这么多。”

    程寂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远处的林微澜递了个眼神过来,无声地询问“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

    “人都到齐了,大家都上车吧。”尹老师招呼几个点名的老师一起上车。

    林微澜特意等夏莫阳走过来了再一起上车,见缝插针悄悄问他:“怎么一大早就吵架啊?”

    “没什么,他爸爸……”忽然想到不确定她知道多少,所以立马刹住了话。

    “他爸爸?再婚的事情吗?”

    “你知道啊?”

    “知道一点儿。”她有些尴尬,但已经知道程寂一大早闹脾气的原因了,就朝他摆摆手,示意放心,“其实是小事情。要么我帮你劝劝?”

    “我以为你会避嫌。”他倒也不吃醋,只是有些惊讶她愿意主动和程寂对话。

    “你吃醋啊?”她笑起来,“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到底也算是知道些情况的朋友,劝两句不算没什么的。再说了,这也是帮你忙嘛,你应该是领了任务的,哦?”

    他作揖道谢:“那就多谢女侠仗义执言了。”

    诚然,她的确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也能做到很多他做不到的事情。

    上了车,老师们都坐在前面几排。夏璎珞拍拍旁边的空座,热情招呼她过去。她摇了摇头,下巴点了点程寂的方向。他坐在窗边,侧着脸看着窗外,脸上冷得像是凝了一层霜。

    夏璎珞双手比了“OK”,又转头招呼最后一个上车的夏莫阳坐在她旁边。

    即使坐在后排,学生也都在第一时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四个人诡异的座次,窃窃私语起来。

    夏璎珞听到了几句学生的议论:“夏老师,不是我说啊,学生都要跑票了。”

    甚至都有人开始站两个夏老师的CP了。对于磕CP的而言,“同框即发糖”。

    他笑起来:“没关系,我只要有林老师这一票就够了。”

    “……你赢了。”她几乎语塞,转头看到林微澜掏出一颗糖递给程寂,不由感慨,“你也是真大度,你不怕他们又擦出点什么小火花吗?”

    “还是你告诉我的,他们没可能了。”他咧开嘴,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的牙,“他从小就没什么朋友。撇开一些特殊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也算同病相怜的朋友。我总不能去干涉她交友吧。”

    “……你是菩萨,我都能看到你头顶的圣光了。”

    林微澜随手就从包的夹层里摸出一颗柠檬糖来。她递给程寂。他好像没有看到,她拿胳膊肘顶了顶他的胳膊,后者才皱着眉转过头来。

    看到她手里的糖,皱起的眉头舒展了一下,马上又纠结起来:“我不是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会这么闹别扭吗?”她拉过他的手强行塞到他的手心里,“大人也可以吃糖的,而且不用怕蛀了牙被骂。”

    她不爱吃甜食,但是会随身带糖,因为不爱吃甜时常会犯低血糖;和她不一样的是,他很爱吃甜食。他喜欢她的理由一直都很模糊,现在想来,或许,早在他发现她随时随地能够掏出糖的时候,这种感情就开始了。

    他撕开包装,把糖送进口中,一股酸甜的味道弥漫开来。大脑在刺激下迅速释放多巴胺,心情马上就暴雨转阴了。

    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不断后退,速度也越来越快。

    看到他的眉头舒展开了一些,她顺势问:“又是因为你爸爸的事情吗?”

    他没有回应,不置可否。

    “你知道的啊,我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情况。重组家庭嘛,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是她之前和夏莫阳说过的“同病相怜”,也是程寂最不愿意拿出来被议论的东西,“如果你还是五岁时候的你,或许闹一闹还有点用。可是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这么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难道你不同意,你爸爸就不结婚了吗?”

    程寂比谁都清楚,程启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为了和他一样的人。有人说,人总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从前他是不信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信。

    薄情、善变、任性、执拗,桩桩件件都像了个十成十。可是明明从小到大,他和父母见面的次数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了。教育学里有一种观点是“环境决定论”,他一直都嗤之以鼻。如果环境真的能够决定性格的话,今天的他就会像夏莫阳一样,阳光、开朗、坦荡、乐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披着美好的外表,内里阴暗生蛆。

    那是一种扎根在血脉里的不可控力。就像磁铁两级终究会向对方靠拢一样,避无可避——更何况,他也从来没有想过刻意回避。甚至从事实层面而言,他很乐于做像他爸爸一样的人。

    那是一种任性的、不受控制的人生。有很多人爱他,也有很多人恨他。至于到底是爱是恨,他从不费心弄清,也并不在乎。对他而言,只要能在别人心里留下点什么情感的痕迹,他就觉得很满意。而恨比爱更容易,也更深刻,所以他不擅长好好对待别人,他也不屑把自己真的感情流露给别人。

    “是控制不了,我也没打算控制。”

    “那你在别扭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一种又执拗又认真的表情,脸上有小孩子一样的倔强,像是把灵魂里最干净的角落敞开来迎向她一样:“我觉得很奇怪,一直都很奇怪。很多事情,我小的时候不在乎,他们却反而像顾忌我一样,做出自苦的高尚模样,连我这个受害者的风头也要抢。现在我长大了,在乎了,他们偏偏要做我不喜欢的事情。是不是人一长大,就不会被在乎了?”

    她被问住了。

    原来这是他成长过程中的心路历程,他果然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多数人小时候在意的事情会更多一些,小到路边捡的一朵花没有被好好养起来,大到父母忘记了和自己的约定,反而越长大就越不在乎一些“小事”。可他却是恰恰相反的,越是长大了、有了自主意识了,他越是在乎所有的“小事”,一颗糖、一包纸、一张关心的小纸条,以及那些从前没法儿改变的、木已成舟的事情,偏偏要来争上一争。

    见她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柠檬糖含在一边嘴角,顶起一个小小的鼓包:“很多事,说到底是愿不愿意‘算了’。我知道没有意义,但是我不想‘算了’。”

    她有些惊讶,因为她发现之前对他的判断都被推翻了。这些道理,他甚至知道得比她清楚得多,可他偏偏不肯照着道理去做。

    他不是长不大,而是主动拒绝长大。

    “那你想怎么办?”

    “我觉得很无聊。他明明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他。这种互相抽耳光的事情,为什么非要剥开来说?”

    她张了张嘴,最后发现已经没什么能够跟他说的了,于是叹了口气,想向夏莫阳招手示意换个位置,手刚扬起来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着实惊了:“你干什么?”

    “你是在关心我么?”他扯起一边嘴角笑起来,刚才的剖白像是一瞬间的幻觉一样,眼中又升起弥漫的大雾,“现在,我认真问你,要不要考虑,重新跟我在一起?”

    这些听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话,却让她迅速冷静了下来。

    “你刚才说,很多事情,说到底是愿不愿意‘算了’的事情。”她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已经不会再因为他的纠缠而恼怒,“而我,愿意‘算了’。”

    人的确是很健忘的动物,慢慢地就会只记得开心的事情,而忘记受过的伤害。但很不巧,他们都是一样的、固执到偏执的人。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恨比爱容易。

    几乎不受控制地,他的眼神剧烈抖动起来,迅速闪过震惊、疑惑、怀疑,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就在她的心狂跳、担心他又要当众发疯了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手。

    她微微愣了愣,反应过来以后非常迅速地站了起来,快到像是怕他反悔一样。

    夏莫阳没说什么就和她换了位置。在他坐过来之前,程寂已经在脸上盖了帽子、戴上耳机,开启“免打扰”模式了。

    “你们聊了什么啊?我瞅着还挺激烈?”夏璎珞悄悄附在林微澜的耳边问。

    “你的陌生化表达真的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大师。”她顾左右而言他地揶揄了她一句,显然没想好该怎么用最简单的几句话来概括刚才发生的事情。

    其实他们没说上几句话,但这短短几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她从前一直纠结的、不知道的问题,似乎在此刻有了明确的答案。

    “看起来,他真的很喜欢你。”夏璎珞忽然收敛起了笑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下线”的程寂,“好不容易看你稍微开心一点,又整这一出,真是不让人安生啊。”

    “其实,”话说出口前,林微澜认真复盘了一遍措辞,又一次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不能很好地支撑表达,“其实过去这几年,我时不时在想一个问题,‘他真的喜欢我吗’?到后来就变成了,‘他真的喜欢过我吗’?人活在难过的回忆里是很痛苦的,但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你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人,对你说出那种,否定你整个人价值的话以后,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也同样喜欢过我’。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一年多吧,我都不太敢交朋友,因为我分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夏璎珞想起了她说的那“一年多”。

    刚入学的时候,大家都才刚刚成年,说白了心智还不太成熟,但唯独她是不一样的。上大课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除了和室友以外,不怎么见她跟人说话,重点是她的室友也说和她并不熟。她整个人就像套了个玻璃罩子一样,别人根本摸不到。

    她也一度认为,林微澜是个非常冷情、不容易接近的人。而她们熟悉起来,其实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大学校园里的流浪猫狗特别多,但怕猫怕狗的人也很多。她每次碰上小猫,也只是逗一逗,就匆匆地赶去做自己的事情。

    直到有一天,忽然下起了雨。校园里因此也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猫们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躲在树下,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毛发。林微澜忽然出现了。她蹲下来,用伞撑出了很大一片阴影。夏璎珞这才注意到,她撑的是一把很大的双人伞。夏璎珞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伞,就像是她买这把伞的时候,就已经设想过有给别人打伞的这一天——或者是给猫打伞的这一天。

    高冷却狼狈的流浪猫渐渐聚过来,很快就聚了四五只,都蹲在她的伞下舔舐着自己的毛发。夏璎珞看到,林微澜低着头,在跟它们说话。

    她走过去,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分了一半的伞给被淋湿的猫。

    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就这么简单地开始了。

章节目录

少年补完计划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Chris有拖延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Chris有拖延症并收藏少年补完计划最新章节